天亮之后,晨光照耀下的庭院和松阳说的一样,煜煜生辉,分外美丽。
东南角的紫阳花过了最绚烂的花期,但剩余的花瓣像凝结的雨珠,折射出天空般浅淡的色彩。白石铺就的小径和青苔边界分明,注满清水的惊鹿梆一下敲下来,回音清脆悦耳。
松阳和她说起这些年的生活,说他在银行开了账户,学会了坐电车换站,学会了收寄快递。
纸门破了他能补,屋顶漏了他能修,就是电器类的产品比较复杂,前不久报废的电视多亏有银时帮忙,不然他忙活一下午也只是将电视拆了又装回去。
他告诉她车站前的点心屋非常有人气,万事屋附近的百货店酱油最便宜。现在的年轻人似乎都喜欢用手机,但他暂时还没有用上的打算,依然喜欢书信的交流方式,偶尔会被学生开玩笑说他老土。
青翠的竹篱竖起条条光影,清早的阳光有种纤薄剔透的质感。廊檐下的风铃垂着彩色的纸片,透明印花的玻璃罩子镀着微微闪烁的光。
说着说着,松阳的声音小了下去。
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后续,八重转头一看,发现松阳靠在窗边睡着了。
他一直说着自己不困不困,撑了一晚上没睡,在天光大亮的早晨,终于没熬过积累许久的睡意,一不留神,就沉到和现实相融的梦境里去了。
八重忍住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七点。距离中午还有差不多五个小时的时间,足够松阳好好补一觉了。
八重拨开松阳环在她腰上的手臂,轻手轻脚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她从壁橱里找到一床薄被,抖开后轻轻盖到松阳身上。
靠在窗边睡着了的人对此一无所觉,她在旁边蹲了一会儿,非常认真地端详松阳的睡颜。
她发现他现在真的像一个普通人了,而且还不是年轻人,连基本的熬夜都抵不住了。
看到松阳因为缺觉而打起瞌睡是非常新奇的体验,以前的话,这个人昼夜都能行动自如,在天照院奈落时,晚上的活动反而更加频繁。
晨光流淌进和室,松阳阖着眼睛,脑袋微微歪着,垂在肩膀上。
呼吸浅浅的,胸膛规律起伏,他的神态看起来安静又无害,睫毛在眼睑下方落了一道浅浅的阴影。
脸颊边微微翘起的那一小撮头发似乎有点可爱,让人看了就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
究竟是梦到了什么呢?
八重拂开松阳脸颊边的头发,在仿若静止的晨光中微微倾身,低头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温软的,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小心翼翼地克制了力道,生怕惊醒了沉睡中的人。
她站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和室,转身走向了厨房。
点燃灶火,柴鱼片扔进煮好水的锅中,慢慢熬起高汤。八重从冰箱和橱柜中找到需要的食材和器具,取出海带,小葱切碎,豆腐切块,青花鱼处理好后放进烤箱。
她在抽屉里发现了没有拆封的咖喱酱,于是决定中午做咖喱饭。
土豆和胡萝卜洗净切块,牛肉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她顺便将厨房的调料都清点了一遍,默默记下了所有东西的位置。
墙上的时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滴答滴答,好像时间落下的雨珠。
八重挽起袖子,站在灶台前等高汤煮开,一边等一边小声地哼起歌来。
阳光从木格间透进来,细小的灰尘在光带中飞舞。
……要不要再做一份蔬菜饼呢?
这么想着,她已经打开了壁橱,伸手去拿面粉。
冰箱里有新鲜的卷心菜,还有剩下半瓶的沙拉酱。
八重正要转过身,忽然听见和室的方向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的闷响,接下来便是重物被慌忙推开的声音。
她停下动作。
“八重——?”
刚刚睡醒的声音有点哑,有点慌。
喊了一声后没得到回应,那个声音害怕起来。
惶急的脚步声隔着走廊奔来,八重关了灶火,走出厨房。
“怎么了?我在……”
话音未落,就被迎面而来的人紧紧抱住了。
胸膛随急促的呼吸起伏,松阳的心跳很快。她的脑袋压在他的胸口,咚咚的心音隔着衣物传来,每一下都像震在她的耳膜上。
八重回过神。
“松阳?”她抬起头,他的样子不太对。
伸出手,八重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背,顺着他的颈椎一下一下地抚着。
“……你做噩梦了?”她的声音充满不确定。
“……不。”
松阳的气息慢慢缓和下来。
他低头将她拥紧了些,垂下的眼帘遮去了眼底的殷红。
“我没事。”
看不到他的表情,八重只能从他的声音和心跳判断他此刻的状态。
剧烈的心跳逐渐变得平缓,松阳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只是少了些轻快的笑意。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现在还不到九点。
“你只睡了不到两小时,再回去休息一会儿吧。等你醒来,午饭也差不多做好了。”
“不,我帮你。”松阳没有松手。
他声音温和,态度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可以给你打下手。”
八重没吭声。随后,她叹了口气,好像他是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似的,耐心地问:“你打算帮忙什么呀?切菜吗?”
松阳终于笑起来,之前那种有些压抑的气氛渐渐散开:“别看我这样,我其实最擅长的就是切菜。”
八重抬起头来,眼眸微微眯起,故意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
“是吗?那就好好表现给我看吧。”
她领着松阳来到流理台前,指着砧板上洗净的半颗包菜说:“这个需要切丝。”
松阳:“切多细的丝?”
八重想了一下:“半厘米吧。”
松阳拿起菜刀。
十五秒后,八重看着砧板上整整齐齐像是用尺子量过的包菜丝,沉默了。
她转过身,从冰箱里又拿出一颗土豆,这次没有说具体的要求,只说了一句:“能切成小块吗?”
不到一分钟后,砧板上又出现了大小相等,整齐得像是用模具压出来的土豆块。
刀功……是真的好。
她应该惊讶吗?
八重哑然。
她抬头看了一眼松阳,后者微笑着,似乎在等她表扬。
轻咳一声,八重抬起手,用手背掩去了嘴角的笑意。
“你可以在厨房里留下来。”
有了另一个人的帮助,做饭的速度快了不少。
不到中午,味增汤煮好了,青花鱼烤好了,蔬菜饼可以端盘了,八重又多做了一份玉子烧,咖喱也只剩下最后的步骤。
“中午请银时一起过来吃饭吧。”松阳笑眯眯地站在她身边说。
“他没有工作要做吗?”
“祭典前后万事屋的工作比较空闲。”
八重想了一会儿:“晋助和小太郎呢?”
“晋助会比较难联络一点,但小太郎的话,”松阳似乎在思考,“看他今天有没有活动了。”
……等等,活动是什么。
“时机好的话,大家可以一起吃个晚饭。”
一天的安排就这么敲定了,八重解下绑袖子的束带,松阳按住她的手,一脸认真地对她说:“我去隔壁给你借一套衣服来,你在私塾里等我,可以吗。”
松松垮垮的寝衣,不能穿出去见人。她一时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好啊。”八重笑笑,“快去快回哦。”
她做出目送松阳的样子,松阳收回手,慢慢地说:“你可以在客厅里等我。”
八重:“好。”
松阳:“我马上就回来。”
八重:“知道了。”
松阳:“我就在隔壁。”
八重:“……”
听到门铃时,隔壁的神田太太正在后院浇花。她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慢腾腾地来到玄关,拉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身影,勉强及松阳肩膀高的女性站在台阶上,披着宽宽大大的男式羽织,脸上的神情好像特别无奈。
“打扰了。”松阳笑得灿烂,“请问,您有多余的和服可以借出来一套吗?”
神田太太看了他一会儿,眉毛微微扬起,转身进了屋。
她带着装和服的袋子走出来,交到松阳手上时,目光却是看向了八重。
“你喜欢花吗?”她温和地问。
八重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回答:
“喜欢。”
她看到对方的目光变得柔软下来。
“真好。”面容慈祥的老人说着,眼中有她不太了解的神色,“那真是太好了。”
*
中午十二点。
坂田银时准时来到私塾蹭饭。
一手揣在和服袖里,他跨过门槛,懒洋洋地拖着嗓音,朝等在玄关处的人招呼了一声。
“哟。”
“哟。”松阳笑眯眯地回了一句,“快进来吧。”
银时收住脚步。
松阳脸上的笑容格外和煦,心情似乎特别好,声音都比平时柔和了一个度。
回想起那些年作为萝卜被种进地里的恐惧,银时不由得抖了抖,勉强稳住心神。
他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神色自若地走过去,准备迎接暴风雨前的宁静。
“是银时吗?”
松阳的背后忽然响起另一道声音。
好像有人按下了暂停键,之前的所有思绪瞬间空白,银时愣愣地看着八重从松阳的身后探出来,仿佛两个人昨天才见过面似的,再自然不过地朝他笑道:
“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进屋啊。”
银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八重转头看向松阳,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银时是不是……看起来变傻了?”
松阳唔了一声:“可能是没睡醒。”
八重:“都多大的人了,还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床。”
松阳:“昨天是山神祭,今天起晚点也情有可原。”
两个人小声地在他面前说着话,银时忽然仰起头,看着晴朗的天空,望着天空中雪白的流云,非常嫌麻烦地啧了一声:“你们俩一直杵在门口,我当然进不去啊。”
“……啊,对喔。”八重回过神来,松阳笑着往后退开了一点。
银时抓了抓脖子,有些烦躁似的,嘟嘟囔囔着进了玄关。
他弯腰踢掉靴子,正要起身,八重上前一步,忽然张开手抱住他。
抱怨的声音立刻消失了,银时安静下来。
八重抬手揉了揉他软乎乎乱蓬蓬的卷发,嘴角噙着笑意,眼神十分柔软。
“长得太高了,都不好抱了。”
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明明抱着刀,刀鞘都会拖到地上。
“吵死了。”银时找回声音。他伸手托住她的腰,免得她费劲踮起脚尖才能勉强薅着自己的头发。
“明明是你太矮吧。”
他耷拉着死鱼眼,但声音里的笑意连自己都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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