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过这片景色。
穿着浅色羽织的男人背着银发的孩子,穿过穗浪金黄的广阔田野。柔软的微风从远方吹来,沙沙的穗花左右轻摆。
她拎着斗笠,跟在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后头,好像在那个刹那便已见到这场旅途的终点,亦或是在那个瞬间,结局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八重伸出手,金色的稻穗划过手心,干燥的触感带着太阳晒过的温度。
细碎的,温柔的,好像这个世界悄悄在人手心落下的一个吻。
“八重。”
温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她抬头望去,松阳站在金色的穗浪中央,向她伸出手:
“来。”
他的眼神比融化的阳光更柔软,声音好像拂过田野的清风,周围的穗花沙沙鸣响着,轻轻扫过她的衣角,无声地鼓励她向前。
上一次来到这里时,她看到的是枯涸的大地和晦暗无光的天空。
快跑。那个多年不见的人这么对她说。
你不该来。
温热的血液渗出指缝,沿着胳膊肘滴落。
那个人什么都没剩下,也不知死前是否终于如他所愿,从这世上永无止境的罪业和痛苦中得到了解脱,消失得干干净净。
八重往前走,长长的衣摆勾到稻穗上,她微一低头,发现自己又穿回了千年前祭祀巫女的服饰,洁白的绢纱盖过朱红的裙袴,腰间系着红色的细绳。
在别人的意识空间里,她是会显出原形的。
八重伸出手,洁白的衣袖微微滑下手腕,柔软的衣料不染纤尘。
为什么……没有留下当年的血迹呢。
她微微恍神,松阳牵起她的手腕,温柔地打断了那些思绪。
“这边。”他笑着说。
松阳带她穿过漫无边际的金色的田野,来到碧蓝的大海边。
呼呼的风声似鼓涨的船帆,海水卷着白沫,慵懒而缱绻地涌上细沙洁白的海岸。
海天一色的世界广阔而宁静,带着湿润水汽的海风略过耳畔,落在海面上的阳光如碎金一般闪耀着光芒。
细软的白沙没有脆枝碎石,踩上去一点也不硌人,八重脱掉木屐,脚掌陷进细沙,一开始只是慢慢往前走,但接着就忍不住跑了起来。
她提起裙摆,跑到海边,像小孩子一样直接踩进水里,清凉的海水涌过来,覆过她的脚背,漫过她的小腿。八重停下脚步,看着海潮慢悠悠地往回卷,退下海岸,再周而复始地围拢过来。
潮声此起彼伏,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一个声音。墨蓝的海水不断拍上沙滩,白色的水沫如碎玉四溅,落到她的衣摆上时留下点点印记,很快又隐没无踪。
八重站在海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天空。
天空蔚蓝,而阳光明亮,遍地不见一丝阴霾。
“你在想什么?”
松阳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
他抬起手,挽回她耳边被海风吹乱的碎发,微温的指尖划过她柔软的耳廓。
“没什么。”八重说,“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松阳:“谁的事情?”
海水漫上来,温柔而缱绻地抚过她的脚背,在她脚边留恋半晌,依依不舍地退了回去。
两人并肩走在海边,海风吹来,开在沙地上的荻花迎风摇摆,好像展翅欲飞的白鹭。
“那一次,你突然闯进来,我其实很害怕。”松阳平静地开口。
“你差点死在他刀下。”
提及不能说出的名字,周围的世界似乎静滞了瞬间,随后,海风又重新吹拂,天空中的白云继续缓缓流动,海水再次卷回岸边。
“那个人意志动摇,精神出现了空隙,这个空间才崩溃了。”
狠戾的刀光斩裂空气,瞬息就已来到脆弱的颈侧。
但在割下她头颅的那个瞬间之前,世界骤然黑暗,坠入混沌的虚空。
八重看着遥远的海面。
那里理所当然的,空无一物。
“抱歉。”松阳低声说,“那本来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却无意间把你和很多无辜的人给卷进来了。”
攘夷战争的时候是,阿尔塔纳解放军降临地球的时候也是。中枢塔的暴丨乱更是由虚留下的因子直接引起的灾难。
“像我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的存在,活在这个世间真的好吗?这些年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海风吹起浅色的羽织,身边的人望着海天的尽头,眼神似乎略带怅然。
“对于阿尔塔纳的争夺会不断引起纷争,就算大家拼命隐藏我的身份,遮起我的过去,努力让我像普通人一样过上平凡的生活,我以前犯下的罪孽,我本身带来的危险,这些都不会消失。”
战争刚结束的那几年,他离开江户,在外远游。直到人们的生活重回正轨,战争的记忆在人们的脑海中淡去了,他才重新回了到江户。
因为人类不会原谅虚。
就像虚也绝不会原谅人类一样。
就算人们暂且忘记了战争带来的伤痛,努力向前,也不代表他们原谅了过去虚的所作所为。
“……但是,你想活下去吗?”
八重说:“你想活下去吗,松阳?”
松阳看向她,唇角似是微微一弯:“想。”
回忆起过去的迷茫从他眼中消失了。
“我想活下去。”
“我想看着我的学生毕业,看着他们长大。”
“也许我的赎罪都只是徒劳,也许我的存在会带来更多的纷争,但我还是很想活下去。”
从前,温润如玉的私塾先生一旦敛起笑容,那张脸上的表情总会显得遥远而疏离,好像太阳被云翳遮住,看似晴朗的天空透出未来不祥的阴影。
“更重要的是,我想再见到你一次。”
松阳的眼中有某种光,并不耀眼,也不夺目,安静似夏夜的河中粼粼的月光。
“也许我要等五年、十年、几十年。”松阳顿了顿,“我都想好了,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等。”
「他」曾经等了她两百多年,也试着寻了她两百多年。
从延久三年,等到贞和六年。从熊野的初次相遇,到京郊的战场上再次重逢。
没有名字的怪物,历代的虚,后来的吉田松阳——
他们都有着共同的秘密。
等过她那么多次,等她回到自己身边。如今只是再等一次而已。
“……你是笨蛋吗。”八重说。
“如果没等到怎么办。”
松阳轻轻摇头:“你会回来的。”
“……为什么?”
他的眼神很温柔:“因为花谢了也会再开。这句话是你告诉「我」的。”
……
是啊,是她告诉「他」的。
——“不会很快化为尘土的虚大人,请问我能在你的房间里插上一枝花吗。”
五百年的时间啊,怎么可能忘记。
心脏毫无预兆地涌上涩意,烫得不得了。
八重移开视线。
“真不可思议,我以前觉得自己的寿命无比漫长,如今反而觉得时间短缺。”松阳叹息着,微微笑起来:“我可能真的变贪心了。”
八重忍不住也笑了一声:“你比以前好多了。”
海水没过脚背,柔软而清凉。八重慢慢地说:“你从前就是太好了,一心想着赎罪,想着要保护所有人,太过伟岸,太过光明,随时都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若是要上断头台,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哪里像个普通人呢。”
体内的死神不知何时就会化身黑暗吞没这个世界,带着这种觉悟度日的人,怎么可能活得轻松。
是人就会懦弱,会自私,会贪婪,会投机取巧,会懒散度日。
拯救世界这种麻烦事,交给别人就好了。
吉田松阳不需要成为伟大的殉道者,不需要为了他人献出自己的性命。这从来都不是义务。
“你看,”八重说,“我就是这么差劲的人哦?”
她就希望这个人能普普通通地,过上宁静的生活。
他若是想成为人类,那就成为人类。
若是不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只要幸福就可以了。”八重对他说,“你想成为谁都可以。”
碧波万顷的大海潮起潮落,亘古不变的韵律,一如晴朗之日天空的色彩。
这个意识世界里没有会动的生物,田野里没有虫鸣,天空中没有飞鸟,海里没有游鱼,但和当初的荒芜寂凉相比,就好比冰封多年的冻土上开出了第一抹带着生机的绿色。就算微小,也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是放在五百年前,想都不敢想的奇迹。
“你已经很努力了。”八重温声说。
来到松阳意识里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这个人这些年,是多么努力地在试着去拥抱这个曾经拒绝他的世界。
也许凿开这坚硬的冰层,要花上漫长到无尽的时间,但这个人确确实实地在用自己的努力做出改变。
荻花在风中轻摆,花絮像白雪一样飘飞。
“……我也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你。”松阳停下脚步,隔着摇曳的花影,望着她。
时间似乎静止了片刻。
他慢慢弯起眼睛,轻声说:
“谢谢。”
——“我们跑吧,一起去实现你的梦想。”
谢谢你,对当时的我说出这句话。
潮声渐渐淡了,海风远去,荻花不再摇曳。两人在不知不觉间走到道路的尽头,前方的世界睡在空广而安静的白色里,躺卧在一切还未开始的起初里。
八重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就只有这一句吗?”
“不,其实还有一句。”松阳安静了一会儿,“努力的话,有奖励吗?”
八重侧头:“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可以贪心一点吗?”松阳问她。
八重:“我觉得,你可以试试看。”
松阳低下头,托起她的脸颊,浅尝辄止而意犹未尽地在她的唇角上亲了亲。
温热的触感还停留在唇瓣上,八重抬起眼帘,浅红的眼眸近在咫尺,小心翼翼地含着温柔的神色。
松阳蹭了蹭她的额头,低声恳求:
“我想要你成为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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