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说来奇怪,但仔细想想也并不令人觉得意外——八重没有考虑过结婚。
和虚相伴的五百年间,两个人都是不老不死的怪物,和人类一词相差甚远。她从未想过两人的关系会出现新的变化,至于结婚,更是荒谬得如同成为人类这个愿望本身的笑话。
像普通的人类一样,和某个人建立家庭,相伴着慢慢老去,从成婚的那一刻起就规划好生命共同的归途,婚姻是一种社会制度,同时也像一种生物的本能。
单独的个体无法存活,人类从出生起就需要他人的陪伴,孤独的症状有时可以比锋利的刀箭更加致命。
八重活了这么久,对于人类的婚姻自认有一定了解,但也仅仅止步于这么多年观察得出的总结。
她觉得人类的婚姻很有趣,偶尔也会发自内心地献上祝福。但这件事于她来说,既不是必需品,也不是非得满足的某种东西。
就算没有婚姻的契约,她也不会离开对方的身侧。除非对方有了新的生活或伴侣。
是的,伴侣。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八重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从龙脉中重生的那个人,不论后来成为了虚或松阳,新的人生都由他自己决定。
一切归零重来,他们从前是什么关系,都通通止步于从前,没有延续到如今的必要。
成为人类之后,融入人类的社会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吉田松阳有他的学生,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能令她安心。
那些好与不好,和虚这个名字纠缠在一起的过往,她妥帖地保管好了,收藏在怀中带着自己一起沉入龙脉。
在龙脉中的时间,她大多都在沉睡。
松阳说他有时会梦见她,这些年,她也确实极偶尔地会去看望他。
在春天樱花盛开的时候,在她短暂拥有自我意识的时候,在任谁都不会注意到的情况下,偷偷地去看上他那么一两眼。
吉田松阳这个人,有时候看起来很能干,很万能,但有时候连花都不会养,除了浇水便只会浇水。
她叹着气,让竹篱上爬满常开不败的花,周围的邻居瞧见了,总要停下步子将笑眯眯的私塾先生夸上一夸。
私塾先生只以为自己有特殊的养花天赋,回屋对着她的相框说,庭院里的花开得特别漂亮,你一定会喜欢。
她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庭院里被皑皑白雪覆盖,廊檐下的柱子多了逐年增高的划痕,斑驳地记录着流逝的时间。
正月期间私塾休课,松阳难得一个人待着,慢吞吞地在烤炉上烤着年糕,烤年糕的火候没掌好,溅出的火星子落到白皙的手背上,烫出点点红色的印子。
红色的烫痕没有立刻消下去,映着白皙的皮肤分外显眼。松阳愣愣地看了自己的手背一会儿,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站起来。
“八重……”
剩下的话语,他默默吞了回去。
她曾经和人类有过约定。
只要呼唤她的名字,不论身处何方,她一定会答应。
她发现这种事有时候也不需要约定。
只要对方露出落寞的表情,轻轻唤上一声她的名字得不到回应,就算她的存在已经七零八落,只是一个偶尔清醒、大部分时间都混沌虚无的意识,她也会努力将自己拼凑回去,拼凑成能站到他面前说,“你是笨蛋吗”的人形。
那好像已经成了她的本能,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
她会陪着他,就像她在五百年间做的那样。
看着他像人类一样生活,看着他慢慢老去,看着他最终像这世间万物一样化为尘土。
她并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下旁观者的台阶,在某个人对她说出“我想要你成为我的妻子”时,心平气和地点头说,“好啊。”
因为说出这句请求的是吉田松阳,一切发生得水到渠成,好像静止多年的湖泊流入了春天融化的雪水,凋零许久的枯枝开出了柔嫩的新芽。
那么柔软,那么理所当然。
结婚的那一天,私塾来了很多人。
夏日晴朗,郁郁葱葱的庭院花香四溢,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和交谈的笑声。
八重偷偷从和室里逃出来,牵着金红色的曳地和服,打算溜进厨房里找点吃的,溜到半路,越过庭院长廊的时候撞见了一群探头探脑的小家伙。
听说老师直接从丧偶,哦不是单身,跳到已婚,难得的暑假,私塾的学生全部到齐,叽叽喳喳像一窝刚孵出来的鹌鹑,吵着要见老师的新娘子。
“你们找我?”
八重迈下长廊,来到庭院的白石径上。
之前还叭叭叭地说个不停,小家伙们瞬间消音,只会傻愣愣地看着她发呆。
八重以为他们是被现场抓包,心虚了。
作为早已看穿一切的人,竹野凛太郎表现得最沉稳。他身边的小伙伴傻了好久,终于以梦游般的语气开口:
“……是真的诶。”
这句话就像打破了某种魔咒,周围的学生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是真人。”
“哇,真的和照片中一模一样。”
“我还以为老师一直是单相思。”
“你是笨蛋吗?以老师的脸,怎么可能会出现单相思这种情况。”
“这难不成就是所谓的闪婚?”
“当事人就在眼前你们不会去问吗,蠢货。”
一语惊醒梦中人。
八重竖起手:“停一停,同志们,停一停。”
她掸掸和服长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摆出一副放马过来吧的姿态。
“每人限制一个问题。”
戴着眼镜的男生刷地一下举起手:“你和老师认识多久了?”
八重:“五百多年。下一个。”
所有人:“……噫?!”
身材瘦高的男生几乎要蹦起来:“你最喜欢老师哪一点?”
八重:“全部。下一个。”
所有人:“哇哦。”
脸上有着小雀斑的女孩子怯生生提问:“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和服吗?”
八重:“咦?可以哦。”
白无垢过于安静文雅,她今天穿了一件金红的色打褂作为花嫁和服。
价值不菲的衣料上绣着怒放的牡丹和展翅的白鹤,金梨地的花纹细腻繁复,长长的裙摆曳地盛开,像流动的火焰一样明丽绚烂。
除了重和厚以外,这件色打褂几乎没有缺点,据说是松阳认识的吴服屋送的。
班里的女生好奇地围到八重身边,伸手摸摸她的袖子,碰一碰腰带上精致的花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羡慕和惊叹之色。
“我可以碰一碰你头上的角吗?”年纪最小的女孩子似乎只有六七岁,特别渴望地盯着她头上那些叮叮当当缀着流苏的花簪发饰。
松阳听到动静来到庭院时,看到的就是八重蹲在小孩子中间,像乖顺的鹿一样微微低着头,任对方开开心心地摸她头上发簪的场景。
“好漂亮。”女孩子的眼中好像有小星星,“新娘子真好看。”
八重忍不住弯了弯眸,抬手摘下一枝流苏花簪,递到那软乎乎的手中:“喏,给你了。”
学生们笑嘻嘻地围在八重身边,叽叽喳喳,快活得不得了。
松阳在旁边静静看了片刻,微微笑着上前一步。
“现在可以轮到我了吗?”
“哇!老师!”
“居然从背后偷袭!”
松阳笑意盈盈地说:
“可以把老师的新娘子还给老师了吗?”
周围的学生起哄着,笑了一会儿,像鸟群一样散开了。
距离婚宴开始还有一点时间,宾客都聚集在主厅,谈笑的声音隔着花影和竹帘传来,潺潺的水声经流竹管,梆地一声敲在郁郁葱葱的夏日庭院里。
“果然很适合你。”
松阳的声音温和而明朗,像三月拂过枝头的春风。
“你是指什么?”八重抬起眼帘。
松阳含着笑,凝视着她此时的模样:“这身衣服,你穿起来很合适。”
“很漂亮。”他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指腹划过涂着口脂的嘴唇,“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松阳微微垂下眼帘,他一向是自制力极佳的人,收回手的时候却有些不舍。
“也就是说,你早有预谋?”八重扬起眉毛。
松阳笑起来,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我早有预谋。”
他今天难得穿着深色,新郎的黑纹付羽织袴衬得他身形格外挺拔。
就算是看着那张脸看了五百年的八重,也不得不承认,松阳笑起来确实好看。
“嗯,应该说……我对你肖想已久。”松阳偏过头,浅色的发梢随他的动作悄悄落到肩头,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透着无尽的温柔,“想了特别久。”
掠过庭院的风吹散了夏日灼热的温度。
“承蒙厚爱,不胜感激。”八重有模有样地回他一礼,“你今天也不错,勉强可以打个满分。”
两人笑了一会儿,眼见差不多到时间了,松阳朝她伸出手来,掌心摊开:“我该带着新娘入场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蕴着光芒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八重做出慎重思考的模样,叹着气,将手放到松阳的掌心里,任他温柔地拢住,握牢了。
“没办法,就暂时把手借给你吧。”
小小的私塾不大,主厅里坐满了人。
金色的屏风摆在主座后面,红色的毯子从中间铺下去。银时等人坐在最前面,到场的有松阳这些年的学生,周围的邻舍,万事屋的朋友,还有在新政府工作但百忙之中坚定抽空前来的信女,以及松阳这些年帮助过的许多人。
听说两人要结婚时,银时的表情很精彩,在“你们终于要结婚了啊”和“咦,你们居然要结婚了吗”之间来回横跳,据说好几天都没缓过劲来。
桂本来说他要在婚礼现场上献歌,用rap表达他对老师结婚这件事由衷的祝福和最诚挚的感谢,话还没说完就被银时冷酷地拖走了。
他和伊丽莎白端端正正地坐在下面,脸上带着笑,今天居然格外正常。
高杉当时的回信很简短,表示婚礼的费用他全包。
他似乎开出了一个不得了的天文数字,被松阳微笑着轻轻否决。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鬼兵队总督据说对着月亮抽了几晚上的烟,最后还是松阳亲自递来一封请柬,表示他人到即可。
「晋助能来,我就很开心了。」
一向不合群的鬼兵队总督在婚礼当天到的最早。
热热闹闹的婚礼一直进行到晚上,酒过几巡,席上醉倒了大半。
银时平时最能喝,今天一反常态地没怎么碰酒杯。
他托着下巴,倚在席桌边。那双懒洋洋的眼睛中的笑意,整个婚礼的过程中都没褪下去,轻轻浅浅像卷舒的流云、盛夏的风,漫不经意间都是温柔的神色。
半夜时分,婚宴陆陆续续散席,宾客们依依惜别,私塾重归宁静。
八重回到和室,院中的花影映在纸窗上,角落里的纸灯散发着微光,好像夜中的萤火虫,温柔地溢出水一般的光芒。
她拆下繁复的发髻,松松拢了拢头发,鸦黑的长发流水一般散落下来。
金红色的打褂罩在最外面,里面层层叠叠还有好几件衣服,抬手时窸窸窣窣地发出柔软的摩挲声。
她脱下打褂,正要挂到横木上。
一双手从而背后穿过她的腰间,温柔地将她搂进宽阔的怀里。
“八重。”
她抬起头来。
松阳亲吻着她的头发,声音轻轻的:“我好高兴。”
“你愿意嫁给我,我真的好高兴。”
他微微敛着眼眸,眼底波光潋滟,映着眼尾的淡红,有种令人移不开目光的美丽。
看起来喝醉了,但似乎又没醉,八重嗅了嗅松阳的衣服,有梅酒的熏香,但并不浓重。
“我很好。”松阳抱着她的腰,将脑袋抵在她的肩膀上。
很好,确定了,他确实是喝醉了。
八重抬手,拍拍他的脑袋。
浅色的长发柔软顺滑,手感意外不错。
“你的朋友很多嘛,吉田先生。”
八重想起白日里私塾热闹的场景,嘴角忍不住浮起微笑。
看到他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单,她就觉得好高兴,心里像是装得满满的。
“不是吉田先生,”他小声抗议,“叫我松阳。”
抗议完了,又闷闷地抱着她安静了一会儿。
“为什么就我没份?”松阳忽然开口。
八重:“你在说什么呢。”
“只有我。”他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见到我的时候,你没有跑过来抱我。”
“……”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眨了一下眼睛。
她总算回过神来,意识到松阳大概在说银时三人的事情。
“……你想我补上吗?”八重试探道,没想到松阳会在这件事上吃醋。
话说,这算吃醋吗?
都认识这么久了,还会在这种小事上吃醋吗?
“……”
松阳:“……要用跑的。”
庭院中卧着月光,地面一半铺着银白,一半隐藏在夜色的阴影里。
繁重的花嫁和服还穿在身上,八重提着裙摆,站在松阳的前方不远处,柔软的草叶拂过她的袖角,叶片上托着夜雾般的露珠,沾湿了柔软细腻的衣料。
“准备好了?”八重问。
“准备好了。”松阳笑弯弯地回答。
柔和的夜风吹起了发梢,八重向前迈开脚步。
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月色沾湿了黑暗的水面。
像掠过湖泊的水鸟一样,舒展着长长的尾羽,曳地的和服裙角被风吹起,她张开手,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投入他怀中。
松阳抱着八重转了一圈,他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笑声和以往不同,好像染着透明的光。
八重第一次看到松阳这么高兴。
高兴得全无负担,没有一丝隐藏的阴霾。他就像得到了心爱糖果的小孩子一样,抱着她不肯撒手。
她搂着他的脖子,坐在他的臂弯上,微微一低头,就落入了那双温柔的浅红色眼瞳里。
松阳弯着眼睛,表情确确实实是幸福的,接近某种餍足。
“你终于是我的了。”他温声说着,呼吸落在她的耳畔,带起一阵细密轻微的痒。
松阳吻上她的颈侧,像是单纯出于喜爱,又像是要在那里留下烙印一般,自言自语地呢喃:
“我最想要的,一直想要的东西,终于属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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