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花瓶里换上桔梗和胡枝子的季节,空气变得凉爽而干燥,庭院的枫树褪下夏季的色彩,纤绿的叶片渐渐染上秋日的绯红。
松阳说要给她看一个礼物,八重端端正正坐好了,他笑眯眯地打开包袱布,露出一个破破烂烂不知被修补过多少次的收音机,动作熟练地这里拍拍,那里转一转。老旧的收音机发出断断续续的杂音,也不知他转到了哪个神奇的频道,杂乱无章的电流变成了清丽舒缓的乐声。
那是一首异国的歌谣,旋律悠扬,女声婉转,闭上眼睛时仿佛能看见绽放的山茶花,绚烂又寂静地盛开在黯淡的雨幕,朦朦胧胧晕出一点昳丽的红。
八重记得这首歌。
她微微出神,思绪陷在回忆里浸到一半,柔曼沙哑的歌声忽然断开,绽放的山茶折落枝头,复古的收音机垂死挣扎几下,彻底没了声息。
和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八重:“……咦。”
松阳:“咦。”
两人对视几秒,松阳抬手敲了敲收音机,破旧的金属壳发出钝钝的闷响,沉如没有光泽的铁块。
“啊。”松阳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好像又坏了。”
坂田银时的人脉四通八达,松阳这些年也认识了不少人。
平贺源外的机械维修厂在歌舞伎町,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似乎就是一个堆积破铜烂铁的地方。松阳在门外笑着喊了一声平贺先生,穿着工装的技师熟稔地走出来,看了看松阳带来的收音机,告诉他过两天来取即可。
回去的路上,初秋的天空蓝得剔透,清脆干净,像刚洗过的釉瓷碗。天气不冷不热刚刚好,八重和松阳走在河畔边上,黄绿色的垂柳在风中轻拂,柔和的水面泛起粼粼波光,风光十分宜人,非常适合散步。
还没有到赏枫的季节,河畔依然热闹。松阳牵着八重的手,走走停停,一会儿欣赏河面上飘着的落叶,一会儿看看卖关东煮的街边摊,慢吞吞地走在回私塾的路上。
孩童的笑声,成年人聊天的声音,风吹过树叶的窃窃私语,雀鸟展翅腾飞的扑簌,公园秋千的锁链嘎吱嘎吱低吟着,皮球在地面上欢快地弹跳——各种各样的声音糅杂在一起,像一条永不止息的河流。
整个世界的声音涌入耳畔,更远的地方传来了电车驶过的隆隆闷响,市中心的路口亮起绿灯,形色不一的行人迈开杂乱而整齐的步伐——
八重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察觉到异样,只是一个心跳的瞬间。
周围的声音立刻远去,仿佛一脚踩空,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在八重跑出去的前一刻,松阳忽然攥紧她的手。
“你去哪?”
”我马上回来。”
话音未落,已从他指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没有马上回来。
根据官方说辞,中枢站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外星的船舰失控坠落,撞向中枢塔时引起了规模不小的爆炸。
由于爆炸集中在中枢塔的运行区,人员伤亡不大,但经转中枢站的航班全部停运,地球的船舰无法离开,外星的飞船被禁止降落。
自天道众政权瓦解,阿尔塔纳的使用和管理权回到各个星球手中,新建立的宇宙联盟设立了彼此监督的条约,严禁过度开发使用阿尔塔纳相关的武器及能源,生物研究更是被严厉禁止,是跨国级别的重罪。
不知从哪里传出风声,造成爆炸的船舰上其实有大量非法的阿尔塔纳实验产物,那些东西如今通过中枢塔的喷发口流入了地球的龙脉,造成的污染极其严重。这根本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目的明确的恐怖袭击。
起源不明的流言越传越广,各大报社的记者就失责的问题对新政府穷追猛打,澄夜忙得几天没合眼,最后还是信女抽出刀,硬生生吓退了一圈人。
巨大的落地窗映出黑暗中的轮廓,中枢塔的周围拉满了警戒线,四处的街道都有巡逻的警员,空气充满紧绷的意味。
信女收回视线,看向站在窗边一言不发的身影。
”你该回去了。”她冷静地开口,“这里不知何时就会发生二次爆炸,不宜久留。”
新政府的警视厅长官不擅长劝人,她向来习惯用刀沟通,简单粗暴而直接有效。
信女可以在幕府那群老狐狸的环伺下保护澄夜,直到她稳坐首相的位子,她可以在各种尔虞我诈中安然行走,在明枪暗箭中杀出一条血路,却唯独不懂得如何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些。
她垂了垂眼帘,清冷的声音几乎像在叹气。
”松阳。”
围在中枢塔入口附近的警卫队员让出道路,从神社匆匆赶来的巫女姐妹身影一闪,没入夜色。
松阳的神情隐在黑暗里:”你也留在这里,不是吗。”
阿尔塔纳遭到污染的后果是什么,由于没有前例,新政府将能使用的方案都用上了,同时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我有我的职责。”
”真意外。”松阳好像弯了一下嘴角,声音微微温和了那么一些,“人的成长果然不可思议。”
”你不也是吗。”
”……”
“你作为普通人生活了这么些年,继续作为普通人活下去就好。”信女轻声说,”现在是敏感时期,作为普通人的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其他人可能不记得当年战争的始作俑者的长相,但真选组,现在正在楼下巡逻的那些队员中,肯定有人不会忘记。”
她说的直白:“不管这是一场意外,阴谋,还是一场恐怖袭击,人们正在寻找罪魁祸首。”
松阳笑了一声,转过身来。
信女没有退缩。她平静地回视松阳的目光:“你不应该在这里等。”
她顿了顿:“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她一定会回去的。”
回家。
没有月光的夜晚,星光稀松。
松阳推开私塾的门,玄关是暗着的,走廊也没有点灯。
他来到和室,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坐在廊檐下,待在黑暗里数夜空黯淡的星辰。
“咦,你这人走路怎么没有一点声音。”八重转过头,脸上的确是带着笑容的,“以前的职业病又犯了吗。”
优哉游哉地靠着回廊的柱子,她看似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等他出声回应。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开口,八重叹了口气,率先投降打破寂静:“消失了几天,我道歉。”
”对不起,是我不好。” 她仰起头看他,伸出手臂示意:“要抱抱吗?”
松阳慢慢蹲下来。
“……笑一笑嘛,松阳。”
“你的身体怎么了?”
八重倏然噤声。
在他的注视下,八重静默片刻,垂首拉开自己半边的衣襟。
阿尔塔纳的结晶石像拥有自我生命的鳞片,成片成片地簇拥在一起,从锁骨处一路往下蜿蜒,乍一眼看去仿佛白皙的皮肤上开出了色泽诡异的花瓣,构图完美的画布被人从中间撕毁,露出藏在里面的本相。
“……为什么?”松阳轻声说。
不是「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松阳抚上她的脸颊,温柔的指尖有些发冷。
八重将脸贴入他的掌心,安抚地蹭了蹭。
”我和龙脉是一体的,现在龙脉被外来的阿尔塔纳污染了,我也受到了影响。不过你不用担心,龙脉的生命力很顽强,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养一养就好,就是最近没办法出门见人。”
“没事的。”她笑,“对我来说就是生一次病而已。”
暗色的阿尔塔纳结晶石爬上脖颈,蔓延到手腕和脚踝时,八重笑哈哈地和松阳说没事。
结晶石后来脱落,变成粉末,然后重新生长,颜色愈来愈不详,她开始发烧,出现中毒高热一样的症状,时不时就陷入奇怪的沉睡。
阿音和百音来了几次,守护黄龙门的巫女一族知道如何平息暴动的龙脉,如何使其从沉眠的状态中醒来,对于来自其他星球阿尔塔纳的污染却束手无策。
不同星球上的阿尔塔纳本来不会互相接触,但文明的发展改变了大自然这一铁则。
污染通过中枢塔的龙穴涌入错综复杂的地底暗流,地球本身的龙脉对于入侵的阿尔塔纳产生了严重的排斥反应,两种阿尔塔纳互相撕咬的过程呈现在八重身上就成了持续不断的高热和找不到源头的疼痛。
私塾似乎停了课,但八重烧得迷迷糊糊的,清醒的时间断断续续,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她有时候在深夜醒来,有时候睁开眼睛又是红霞满天的傍晚。松阳总是在她身边,他一开始还会徒劳地给她敷冰块降温,后来意识到这毫无用处之后,他就会亲她的手指,吻她的手背,亲吻她那些长满结晶石块、已经变得非人而丑陋的地方。
“会好起来的。”松阳的声音总是那么温和柔软。他亲吻她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个怪物。
说实在的,她也不介意。本来就不是人,何必为此愁烦呢。她如今不过是褪下那层皮,变成了接近她真实面目的东西。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永远也不会成为人类。
曾经还有人拿这件事嘲笑过她,说她不过是憧憬着自己不会得到的东西罢了。
……啊,那个人。
——那个人。
断开的意识再次续起时,八重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黑暗里。
更准确地说,她站在一片黑暗的水里。
她可能又在做梦了,但每次做梦她都不记得梦境的内容,有时也分不清现实和臆想。
水面沉如死去的尸体,她迈开步子,在虚无的黑暗中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了大概有一辈子和眨一次眼睛的时间那么久,有什么东西顺着上流飘了下来。
她低下头,一枚殷红的枫叶,像血那么鲜红,浮在黑暗的水中轻轻在她脚边停了下来。
弯下腰,指尖触到水面时,沉凝不动的黑暗仿佛终于被拨动,整个世界咔嚓一声发出微响,漾起细小如蛛丝的涟漪。
红色的枫叶纤薄又小巧,八重放到掌心上端详。
真的是血的颜色。
血——温热的,腥稠的,带着铁锈和盐的味道。
以及一点点来自她本源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她这个被外来的阿尔塔纳弄得乱七八糟的身体,目前最想要的,就是纯净、没有任何杂质的龙脉之血。
哪怕只是微量,也足以舒缓她体内灼烧般的疼痛。
她无意识地吞咽,下意识地去渴求。温热甘醇的力量不断沿着她的喉管涌入她的四肢百骸,她就像在大漠中行走数日终于发现水源的旅人,完全是本能地在欢喜,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雀跃。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那个声音如同生长在她灵魂的缝隙里,明明只是最轻微的拨动,却瞬间让坠入云雾的意识落回了现实。
黄昏的光线黯淡斑驳,室内寂静无声。八重有些困难地睁开眼睛,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托着自己背脊的手臂沉稳而有力,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正躺在对方怀里,空气里弥留着湿润的铁锈味,她的身体依然很烫,却不再疼痛难忍。
她抬起眼帘,虚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掌心的刀口慢慢不再流血,血珠开始凝结,似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他微微弯了弯殷红的眼眸,神情一如八重记忆中的薄凉:“真是狼狈的姿态呢。”
抬起手,虚揩去她嘴角的血迹,轻轻在指腹间碾摩。他的声音低沉温缓,唇角的笑像盛开在黑夜里的罂粟:
”八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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