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有两百多年没有再见到他。
说是分离并不恰当,两人最初只是萍水相逢,被村民当做恶鬼折磨的孩子在她看来明明就是人类,除了伤势愈合得快一点、性格孤僻古怪了一点以外,瘦弱的外形和人类的幼崽没有任何差异。
那个孩子甚至比豢养已久的牲畜更加无害,只会温顺地任人牵到宰杀之地,猩热的血液涌出来时,干涸的眼窝也不会流下任何东西。
「快跑啊。」
「跑啊。」
再也不要回来。
古老的神祠在夜色中熊熊燃烧,滚滚浓烟刺穿了漆黑的夜空,那灼热的火焰本来应该烧尽他逃离的踪迹,灰白的余烬理应埋去过往的苦难与折磨。八重原本以为那短短几日的相处就是他们之间首尾完整的全部,但时隔两百多年的时光,在镰仓这个时代的终焉末尾重逢时,被朝廷追缉的犯人站在战场中央,殷红的血珠沿着刀刃坠下来,破碎成再也回不去的形状。
直到那一瞬间,她才真正鲜明地意识到:
……啊,这个人原来真的是不会死的。
就算身体被烧成灰,骨头被挫成粉末,血肉被人千刀万剐,这个人也不曾死去。
“我和你说过,人类的贪婪永无止境。”
虚轻叹着,伪装出一副怜悯的口吻:“就算没有我出手干预,他们的欲望总有一天也会招致自身的毁灭。”
他抚上她的颈侧,本来应该是大动脉的位置覆满了细碎的晶石,随着血液的流动隐隐散发着幽光。映着室内昏暗的光线,那些结晶块好像两栖类的野兽坚硬的鳞甲,又仿佛开在污浊泥沼里的花,充满矛盾地生长在白皙的皮肤上。
“你看,相信人类就会变成这样。”虚勾起一抹笑,笑意没有抵达眼底,半途就余热散尽,变得冰凉而漠然。
夜晚从天空的尽头压下来,黄昏被挤得长长的,透过窗格拖进来。室内爬满了古怪的光影,半明半暗间,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八重靠着虚的胸膛,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她在开小差。也许因为没有人在他面前这么做过——面对死神时,人们往往连眨眼的空隙都没有。
八重贴着他的心口,安静地听。
——啊,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熟悉不变的。曾经伴了她五百年在这期间也一直没有消失的声音。
“痛苦吗?”虚的语气更像是在说「你想不想报复回去?」
他谆谆善诱:“我可以帮你。”
鼓动,张缩,胸腔里的那颗心脏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低沉稳重的声音撞击在耳膜上,节奏固定如同血肉织成的钟摆。
持续跳动了一千年之久的心脏——
不,现在于对方胸腔里跳动着的,是结晶石凝成的代替品。
天人联军的母舰裹挟着流火坠向大地,江户的废墟溢出龙脉的光河,波澜壮阔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景象,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见大势已去,仰身坠入光芒的深渊。
虚真正的心脏,早已在龙脉中血肉消融。
八重忽然伸出手,攥住虚的前襟。
“你得藏起来。”
昏昏沉沉的意识仿佛倏然清明,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爬起来,紧紧按住虚的肩膀。
“你已经不是不灭之躯了,天照院奈落也早就没了。”她语气急促,“这么贸然出现你是怎么想的?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还活着,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宇宙级战犯?”
天元教被剿灭,虚的因子被消灭干净后,世人都以为他死了。引起当年战争的元凶罪有应得,痛痛快快地下到阴间去了。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相信虚已经死了,死透了,就算有新政府帮忙伪造身份,松阳也没办法活下去。
可以说,现在全江户——不,是全宇宙——每一个人都视他为穷凶极恶的大罪人。
他也的确是。
虚当年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就算现在被全宇宙通缉追杀也理所当然。
八重觉得头痛。和她此时的头疼相比,之前火烧火燎仿佛往她骨髓里倒铁浆的灼痛忽然就算不得什么了。
八重将虚的和服抓得皱巴巴的,如果她头脑冷静下来了,就会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好端端地连在自己身上这件事是多么不可思议。
虚的表情有些古怪。
那似乎是嘲笑的神情,但好像又带了一点其他的意味。
他眯了眯眼睛,声音辨不出喜怒:“说完了?”
八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松开手。
“你看清楚这是哪里了?”
六叠大小的古朴和室,角落里的行灯还没有点起来,空荡荡的壁龛里没有装着桔梗和胡枝子的青色花瓶,塞满书籍和学生作业的书架也无处可寻。
这里不是私塾。八重的直觉告诉她,两人甚至不在江户。
窗外过于安静,若是平常,她应该能听见更多的声音。江户的街道总是热闹的,而笼罩四周的这份寂静,明显属于更深远的山野。
纸门推出一条缝隙,她条件反射般地看过去。
“老爷。”那个陌生而年轻的声音说着,将一碗煎得黑乎乎的汤汁放在托盘上递了进来。
仿佛是出于对房间里的人的敬畏,从始至终,那道声音的主人都没有露面。
“令夫人的身体好一些了吗?”
虚看了她一眼。“有劳你了。”他对门外的人说着,温和的声音仿佛出自松阳口中,轻柔的语气和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形成了奇异的反差,“我会转达你的慰问。”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去了,室内再次安静下来。
八重点起行灯,黯淡的光芒照亮了矮小的和室。她确定两人待在的地方是一个旅笼,而且地理位置相当偏僻——她刚才没有听出那个伙计的口音。
虚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端到她面前的矮桌上,八重抱起膝盖。“你就不能想一个更好的理由吗?”
她决定暂时不去想自己失去意识睡了几天,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她才会一睁眼发现自己和差点毁灭世界的大魔王投宿在一个偏远山野的旅笼里。
八重警惕地看着碗里绝对很苦的黑色药汁:“你还编了些什么?”
“我难道说错了吗?”虚轻轻吐出两个字,“……夫人。”
莫名的寒意窜上脊梁,虚的脸上明明是带着笑的。
“扮演人类的游戏,好玩吗。”
八重差点就点头说好玩,但她心底的那一丝求生欲阻止了她,就像阻止她问出「松阳去哪里了」的时候一样。
她伸出尾指,小心地碰了碰粗瓷碗的边沿。
“你知道这些药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虚掏出刀,锋利的刀刃贴着手腕血管凸起的位置漫不经心一划。
“等等——”八重按住虚的手,但迟了一步,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间渗出来,滴滴答答地落进黑色的碗里,空气里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混合在一起,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绞得人头脑发昏。
“我……我不要你的血。”她忍住胃部翻涌的感觉,脚下的地面在旋转,沿着看不见的轴心不断回旋。
镇痛剂这种东西,是会让人上瘾的。
“是吗。”虚抚上她的脸颊,毫不意外的,他手指触到的皮肤滚烫。
他低声说:“两种阿尔塔纳的力量在体内撕咬的感觉很难受,是不是?”
龙脉之血能缓解她的症状,却无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只要地球的龙脉一天没有恢复正常,她就会一直遭受折磨。
八重没吭声。
之前虚喂了她一点血,现在那效果正缓慢地从她身上褪去。疼痛沿着细微的神经末梢爬上来,一节一节地将她往回拖,拖到痛苦而滚烫的泥沼里去。
虚挽起她脸颊边湿漉漉的碎发,动作轻柔地替她别回耳后。
“八重,”他用诱哄一般的声音说,“我是来帮你的。”
血的腥甜近在咫尺,虚抚着她的耳垂,冰凉的手指沿着她脸颊的弧度来到她的下颌。
“喝下去。”他轻声说,微敛的眼眸阴红。
八重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她抓住他的手。
将他推远了些。
“你的血,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八重靠到身后的墙壁上,声音有些抖,眼中的神色却没有任何波澜。
“你的体质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不能随便放血。”
虚唇边的笑意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空洞的笑容遮掩,他的神色寡凉而淡薄,瞳孔阴暗如落不进光的渊面。
八重闭了闭眼,很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以前可能是诅咒,但对于已经不是不死者的你来说——你的血是可以保护你的东西。”
她睁开眼睛,抬起头:“所以,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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