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村庄?至少还要走十几里呢。”背着竹筐的樵夫停下脚步,“你想找郎中?”
八重感觉对方的视线移了过来,停顿片刻,又重新移回虚的身上。
“山路可不好走哇。”对方的语气带了点谴责的意味,好像在说「你难不成要让你的妻子在这种情况下赶路吗?」
偏僻的山野离江户太远,这里的人依然保续着百年以来未曾改变的生活方式。新政府虽然废除了关卡和通行手形,女性的出行不再受重重限制,没有丈夫或兄弟陪伴独身在外的女性依然非常罕见。所谓的传统就是这样难以拔除的东西。
八重垂着视线,从头上盖下来的羽织遮去了她的容貌,很好地隐藏了她脖子上结晶的痕迹。
这一路上,虚表现得温文尔雅,演技完美得无懈可击。他就像能剧里在常世徘徊的幽鬼,戴上人类的面具后就变成了另一种存在。
和他攀谈的人全然不知死神就站在自己面前,还特别热络地邀请他去家中休息一晚。
虚婉言拒绝了,年老的樵夫似是有些惋惜,道别前又嘱咐了他几句,夜间行路的时候务必小心山中的野兽。
那个佝偻的背影慢慢走远了,虚脸上的笑意消失干净,好像人用破败的草席将尸首一卷,毫不留恋地扔到乱葬岗里,举手投足间尽是不加掩饰的冷漠。
山中起了风,深秋的寒意吹在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萧瑟。
两人离开山路,沿着刚才那樵夫所指的反方向,覆盖野鹿的踪迹没入林中。
脑袋昏昏沉沉,好像里面塞满了棉花,八重有些迷迷糊糊地跟在虚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枯枝和碎叶的河流里。
虚演戏的时候,她不吭声。这是作为一个人质的基本素养。
虚本色出演的时候,她也不吭声。因为她实在是没有力气说话。
思考时断时续,想法没有了连贯性,八重望着脚下的地面,脑海中浮现出刚才路边的地藏菩萨。石头做的地藏菩萨双手合十,温和慈悲的面容被岁月腐蚀去了大半,只剩下嘴边模糊的微笑,斑驳地爬满了厚厚的青苔。
她不知道这副画面冒出来是想干什么。为什么人的记忆总是那么任性的东西?
想要记住的模糊不清,无关紧要的风景反倒总是历历在目。
八重隐约知道自己是烧得厉害了,她脚下一软,却没有下意识地想要撑住什么,而是放任自己摔了下去。
铺满秋叶的泥土是柔软的,只有这个季节,腐烂的气味并不难闻。
八重闭上眼睛,再睁开。原来柔软的不是落着腐叶的地面。
虚将她抱起来,单手托在怀里。他比她高很多。曾经需要她弯下腰来和他对视的孩子,就像只存在于她记忆中的某种想象。
反过来说,她说不定也是某个人想象出来的幻觉。
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手相助,后来消失百年,当他精神崩溃自我分裂后又再度出现,不管怎么看,都太便利了一些。
松散的思绪一时有些收不回来,现实仿佛变得轻飘飘的,毫无实质。八重靠着虚的肩膀,问他:
“……我会不会是你想象出来的东西啊。”
虚好像发出了一声嗤笑。八重知道他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当真是一点都不关心她的病情。八重想,正常的情况下,不管是谁都会觉得她是烧傻了吧?既然她都烧得这么厉害了,他还能优哉游哉地发出嘲笑的声音吗。
不关心她也就算了,他都不在乎地球的龙脉会怎么样吗?
……哦,对了,他是巴不得龙脉爆炸地球跟着一起陪葬的人。看她病得越厉害,他应该越开心才对。
八重觉得她应该早就习惯了。虚以前又不是没做过更过分的事。
“你不是。”虚回答道。
八重:“想要的时候就会出现,不是很符合幻象的标准吗。”
“所以我才说了,”虚的声音没有起伏,“你不是。”
红色的影子从天空中悄然飘落,八重回过神,两人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枫树林的中央。绯红、金黄的叶片像枯燥的雨,在地面上汇成斑斓的河流。
风声沙沙轻响,秋天的色彩铺天盖地,深寂如遗落在山中的一卷古画。
林中央有一块突起的岩石,虚将她放下来,八重仰望着遥远的树冠,枯脆的秋叶不断纷纷而落,拂过脸颊时轻柔得就像是一场梦。
绯红的枫叶飘下来,八重伸出手,叶片的尖尖在风中打了个旋儿,轻飘飘地落到了别处去。
她没有追赶的力气。
又一枚红色的枫叶落了下来,八重试着支起身子,那片枫叶擦过她的指尖,在落地的前一刻被另一只手接了过去。
八重看向递到眼前的枫叶。
她伸出手。
脱离枝头的叶梗细细的,捏在手指间时,叶片像绯色的旗帜一样轻轻转动。
她将那枚枫叶在手里转呀转。叶子表面细腻的纹路好像人手背上的血管。
“……我以为你已经消失了。”八重没有抬起眼帘。
她是亲眼看着他消失的。
被奔涌的龙脉吞噬,被灼目的光芒覆没,肉身如积雪消融,白骨都没留下一具。
从龙脉中诞生,再次在她手中鼓动的心脏不属于任何人。那既不是虚,也不是松阳。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从相同的存在中延续下来的种子。
没有名字的少年复苏了松阳的情感和记忆,选择了作为人类活下去的道路。
让想要活着的人活下去,渴望着终焉的人获得永久的安息——费劲千辛万苦才终于抵达的结局,如今似乎出现了微妙的偏差。
“真遗憾。”虚说,“你的期望似乎落空了。”
八重无声地笑起来,肩膀轻轻耸动。
“是啊,真遗憾。”她放下手中的枫叶,“你这个本来应该下到十八层地狱的家伙。”
「像你这样的人,地狱有几层你就会下几层。」
「所以,请带我一起走吧。」
她又见到了秋天。
同样的季节,轮回千百次之后,必须要提醒自己:每一次的秋天都是不一样的,是去了就不会再回来的——若要保持心的鲜活,就一定得付出这种程度的努力才行。
这件事有时候很简单,有时候又和死亡一样困难。
“你为什么回来了?”八重说。
她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不像疑问,反而有一丝恳求的意味。
真糟糕。她一定是已经烧糊涂了,不管是判断力还是自我管束能力都在跳崖式下跌。如果她还清醒着,一定不会问出这种话。
“我还以为……”
你一直都是想死的。
有什么东西打断了她。对于她来说,那种东西叫直觉,但虚的反应却像是早已料到了来者,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看向林中的空地。不速之客有十二人,面貌无奇,皆是平民打扮,悄无声息地封死了周围所有退路。
“终于来了。”虚弯了弯眉眼,温缓的声音轻柔得令人汗毛倒竖。
他似乎对松阳这些年的和平生活厌倦至极,一旦嗅到静止的空气中即将浮上的血腥,就像潜行暗中的毒蛇支起头颅,不再掩藏锋利的獠牙。
十二个人可能不太够。
八重坐在岩石上,战斗结束得很快。第十三个杀手忽然从枝头一跃而下,她扬起脸,意识到敌人是直朝着自己来的,偏头躲避时,刀锋刺啦一声划开羽织,冷风扑面灌来,她听到对方倒抽了一口凉气。
“居然还有一只?”
……只这个量词是什么意思?
八重想抬手摸摸脖子,视野的夹角寒光一闪,鲜红的血液迸射而出。那个杀手被横空而来的刀钉到树干上,四肢抽搐痉挛着,头颅一歪没了声息。
手举到半空换了个方向,她抹了一把自己脸上溅到的血。虚走到挂在树干的尸体前,不紧不慢地将贯穿敌人喉管的刀抽了出来。
“不可能。”捂着腹部倒在地上的杀手还有一口气,他瞪大眼睛,身体无意识地发着抖,可能是因为失血,可能是因为惊惧。
“你明明……”
“明明应该很好宰割才对,是吗。”虚欣赏着刃面上的血迹,“的确,我已经不是不灭之身,用异星的阿尔塔纳制成武器对付我,也确实能起到点效果——前提是,你要碰得到我。”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幕府的那些旧臣消息还算灵通,但也仅限于此。”
中枢塔的爆炸,龙脉的污染,这些都是前幕府的保守派有意为之,目的是想让新政府的革新派倒台。至于他们和阿尔塔纳的非法研究组织达成了什么协议,具体的虽然不清楚,但阿尔塔纳变异体这样的存在,对这种组织一定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虚侧过身,朝坐在岩石上的八重伸出手:“来。”
他笑得眉眼弯弯:“如果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比较解气的话,我可以教你。”
染血的刀尖微垂,落到那人的眼珠子上方。
“封住穴位可以止血,在人咽气之前,有很多种痛苦可以慢慢尝试。”
八重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不用了。”
“为什么?”虚的手停在半空中。
“胃都开了个窟窿,够了。”
“就算这些人打算毁了松阳的生活,毁了松阳的弟子建立起来的东西,你也不介意吗?”
“谁说我不介意的?”八重看着他,“但这个人已经要死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让这个人痛快地死去,就这么令你不快吗?”
林中没有回音,漫漫洒落的枫叶像是一场盛大的红雨,寂静地燃烧着仅剩的生命。
“……是吗。”虚的声音无波无澜,“那就算了。”
他一刀划开自己的掌心,殷红的血淅淅沥沥洒下来,落进那人腹部的伤口里。
“你做什么?!”八重这次摔到了地上。她踉跄着爬起来,半跑半扑到虚身前,一把夺下他手中的刀。
那个人痛苦地颤抖起来,好像灌进他身体里的不是龙脉之血而是滚烫的岩浆,但这抽搐般的颤抖只持续了一会儿,这个人再次从地上爬起来时,胃袋破碎的伤口不见踪影,脸上的表情变得像死尸一般麻木而冷静。
不需要虚口头下达命令,那个人就像没看到周围同伴的尸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枫树林。
八重撕下自己的袖子,要给他包扎,虚漠然地收回手。
“不需要。”深可见骨的刀口没有立刻开始愈合,猩红的血珠不断沿着手腕的弧度滴落。
八重抓过他的手,虚眯起眼睛,瞳孔中的血色沉沉,阴郁森冷。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呀。
这句话涌到喉咙口,堵在嗓子眼里,堵得八重特别难受。
血液渗出伤口的速度逐渐慢下来,被刀割开的血肉向中心合拢,断裂的血管重新接起,经络再次相连。虚掌心的刀口不断缩小,最后凝成了一条浅肉色的疤痕。
一条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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