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变冷了。
浓墨重彩的红枫明明还印象鲜明地留在视网膜上,今日再次定睛望去,光秃秃的枝头已盖满寒霜,萧瑟地立在深秋灰白的天空底下。
八重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的视力开始受到影响,是阿尔塔纳的结晶石蔓延到脸上时发生的事情。
如今她的左眼尚能视物,但右眼看到的景色蒙上阴翳,像隔着厚厚的灯罩一样,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
失去了一半的视野,空间纵深的判断变得困难,八重有一次盯着下山的石阶琢磨了好久,最后被耐心尽失的虚一手拎了下来。
她变得很依赖他,各种意义上的。
估计没有人想过天照院奈落的前首领还能当盲杖,山路崎岖难行的时候,八重就牵着虚的衣摆跟在他后头,他往哪边走,她也往哪边走,完全不用看路。
因为有她拖后腿,两人在山中走走停停。荒凉的群山人烟罕至,寒冬降临前的世界好像褪下了所有色彩,变得枯瘪而沉寂。
再次见到活人,是在白雾弥漫的河滩边。
林中听不见鸟鸣,八重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鳞片般的结晶从颈侧一路蜿蜒到右脸的颧骨,在流水的镜面中起伏不定。
她的注意力本来就不太集中,右边的视野蒙着阴影,听到河滩上响起踩断枯枝的脆响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是什么。
黑色的衣袖忽然挡住视野,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八重怔了一下,正想抬头询问虚这是什么情况,便听到一个惊恐的声音,颤巍巍地吐出无比熟悉的字眼:
“怪……”
啊,糟了。
“怪物——”
虚的身上其实没有存留多少生物的本能。
害怕疼痛,畏惧高温——这些与生俱来用来保护自己性命的反应,在漫长的时光与折磨中早已在这个人身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因此,即便被刺穿心肺,他也能言笑晏晏地站在原地,反手一刀割开敌人的喉管。
但人类的惊呼在寂静的空气中响起时,一股戾意骤然迸出。
八重甚至无法判断那是不是来自虚本人的反应,还是过去的岁月铸就的条件反射。
哐啷一声,那个人跌倒在地。
被虚护在怀里什么都看不到,她下意识抱住他的腰,紧紧抓住他身上的和服。
“虚。”
她喊他的名字,但她的大脑也一片混乱,那个词好像打开了不得了的禁忌,无数记忆如雪片纷杳而来——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她在他的意识海里看到过的画面碎片将一切都染成了暗到发深的血红。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个人哆嗦着,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八重隐约听见了牙齿打颤的声音,以及小动物被掐住喉咙时从扁平的气管里流泄出的呜咽。
恐惧的味道如此浓郁,在冰冷的空气中几乎可以化为实质。
虚还什么都没做。
八重牢牢地抱着他的腰,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你想放过他?”虚垂下眼帘,轻声问。
他的声音里含着古怪的笑意,语气温柔又和煦,好像在询问她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鞘中的刀似乎有所感应,刀镡颤动着发出渴望饮血的嗡鸣。八重知道只要她一松手,那个村民会立刻身首分离。
“你这次又想保护谁?松阳?不想让他沾上杀人犯的污名吗?”
虚微微笑着,瞳中的血色阴红。
“真可怜啊。”他说,“你看,我有无数种办法轻易便能毁了松阳渴望的生活。”
“请住手。”
八重抓着虚的衣服,脸埋在他怀里,“算我拜托你,请住手。”
“……你会后悔的。”虚摸了摸她的头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
“放跑了这一个,只会将更多的招来。”
拿着锄头、镰刀、绳索和弓箭,哦对了,还有火把。
黑暗中的狩猎,就是这种东西。
“那就试试看吧。”八重抬起头,“就试这一次。”
虚似乎露出了嘲讽的表情。
他看了她一会儿,身上那股阴冷的戾意慢慢消拢,蓄势待发的杀气收回鞘中,变成了更加难以捉摸的东西。
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远去了,虚没有去追。
八重松了口气,以为虚答应了她的请求,要试一试那个人回去后会不会召集其他的村民,一起来讨伐她这个「怪物」。
但两人并没有在河滩上停留。
虚带着她翻山越岭,在天黑之前抵达了一个破败的神社,走得特别远。
荒草蔓长的神社似乎有些年头没有人拜访了,红色的鸟居被光阴腐蚀,爬满青苔的石灯笼垂着头颅,神殿前的注连绳和暗沉的木材几乎融为一体。
八重好不容易在灰尘堆积的内室扫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来,还没坐下来歇一口气,旧幕臣派的杀手就来了。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虚将战斗限制在了室外。血雾溅到霉迹斑斑的纸门上,没有波及到室内的地板。
夜幕降临,神社外的动静如涟漪短暂,一瞬的波澜之后便再次归于平静。
虚带着一身血腥味回到室内,八重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枯枝,勉勉强强生起篝火,微弱的火光在木地板上跃动,好像深海黑暗中的浮游生物。
他这次似乎又将自己的血分了一点出去,手腕上的伤口在慢慢愈合。通过这个方法,他已经制造了不少傀儡,足够打入敌人内部,慢慢开始蚕食那边的势力分布。
黑暗中的群山静悄悄的,吞吃着枯木的火焰发出哔剥哔剥的细响,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交叠着投映在灰尘厚重的腐朽墙壁上。
八重试着挪了挪位置,坐得离虚近了一点。
他没有抬起眼皮,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八重的胆子又大了点。
她将握在手心里的布条展开来,小心翼翼地给虚的手腕包上。
殷红的刀口已经不再渗血,她若是包扎得慢一些,说不定等她忙活完了,伤口已经结好了痂。
……但是该怎么说呢。
这是她一直,一直都想要做的事。
——为什么不会留疤呢。
明明遭遇过那么过分的折磨,身体被人用刀具犁开,骨骼肌肉被火烧成焦炭,眼球被人剪断视神经,硬生生血淋淋地从眼眶里抠挖出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明明是那么剧烈的痛苦,最后却没有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连带着那些人过去的罪行,也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云淡风轻地消失在了漫长的时间里。
该去向谁索仇呢,该去向谁呼喊自己的冤屈呢。
他的痛苦好像不曾存在,就算被烈火灼烧千百次,被刀剑砍成肉泥,最后也不会留下任何罪状。
为什么,会被如此轻易抹消呢。
八重垂下眼帘,模糊的火光在视野的边缘氤氲成雾。
伤口包扎好了。
浅色的布料缠在手腕上,点点血迹凝固成暗色的梅。
八重微微俯身,温柔而小心地在虚结痂的伤口处落下一吻。
枯枝发出脆响,在火焰滚烫的温度中发出融化折落的声音。
“……你做什么?”
八重慢慢直起身。
“白天的时候,”八重顿了顿,“不对,还有这几天。”
她想,这个人是罪无可赦的恶徒,是差点毁灭世界的魔王。
这些事情她早就知道了。
但是——
“谢谢你,一直保护我。”
火光在夜色中铺开,一点点的光亮,在深海般的黑暗中也能拥有星月无法企及的光辉。
“我是不是拖你后腿了?”
虚看了她许久,殷红的眼瞳看不清里面的情绪波动。
“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凉薄的,毫不留情的声音。
“啊,那还真是对不起了。”
夜色静止了片刻。
墙壁上的影子叠到一起,虚将血渡给她的时候,八重没有拒绝。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