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乌鸦的缘分,得追溯到八重待在深山中的那段岁月。
最开始的那只乌鸦,只是偶然路过时被供物吸引,后来等到她回过神,那一只乌鸦后代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已经在神祠周边窝着不走了。
那些家伙羽毛漆黑、油光水滑,好奇心旺盛,喜欢收集亮闪闪的小物件。一旦有哪只鸟在枝头呱呱叫了一声,林间总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像个大家族一样热闹。
闲来无事的时候,八重会坐在神祠腐朽的屋顶上,托着下巴看那些乌鸦在枝头忙活来忙活去。
到了春天,乌鸦会筑巢。它们用尖尖的喙衔来树枝和泥土,接连数日都忙着飞进飞出。
倾尽心血的鸟窝搭好后,新婚的乌鸦夫妇一起搬进新居,耐心等待十几日,稚嫩的鸟鸣便会破壳而出,啾啾的声音就像它们细绒绒的羽毛一样惹人怜爱。
八重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么久远的记忆。
黑漆漆的乌鸦落到枝头,收拢羽翼,鸟喙里衔着新鲜的浆果。它往前蹦了蹦,伸长脖颈,窝在巢里的伴侣配合地扬起脖子,吞下它辛苦寻来的食物。
两只乌鸦从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脑袋紧紧挨在一起。那个叫声和往日的沙哑不同,好像某种温情的窃窃私语。
人类似乎认为爱是他们的专利,但事实并非如此。
*
山里下雪了。
厚厚的一层雪,将世界裹成不染纤尘的银白。躺卧在山谷间的原野仿佛盖上了崭新而洁白的棉花被子,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丝褶皱的痕迹。
八重兴冲冲地跑向那铺天盖地的白,没跑出几步,“噗叽”一下,整个人猝不及防陷进了蓬松的雪地里。
白色的雪直接没过膝盖,几乎淹到了她的大腿处,八重半截身子都埋在积雪里,吭哧吭哧忙活半天,也没能把自己救出来。
……大意了。
想不到今年的初雪,居然会这么厚。
白色的雪地上投映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八重抬起头,虚居高临下的眼神似乎有些凉。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棵种在地里的萝卜。
“那个……”八重试探着开口,“能搭把手不?”
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虚下一秒就会转身就走。
短暂的、漫长的寂静过后,他单手拎住她的衣领,轻而易举将她从积雪里提了出来。
是的,用提的。
八重老老实实地任虚提着,就像被捏住了后颈肉的兔子。他似乎料到了将她放下来也只是会重蹈覆辙,在这片没到她大腿的积雪中她根本就没有办法正常行走,于是动作一丝停顿也没有,将她放到了自己的臂弯里抱着。
两人涉过厚厚的雪原,天空像是山谷裂开的口子,缝隙里填满了即将降雪的阴云。
嘎吱、嘎吱,蓬松的雪块在脚底发出细响。谷中没有风声,万物的声息被掩埋在厚重的积雪下,人的气息吐到寒冷的空气里,眨眼之间就化成了白雾。
“你冷不冷?”
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应,八重想了想,抬手环住虚的脖子将脑袋一并靠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的体温都贴到他怀里。
她还发着烧,体内就像有个炭炉在燃烧,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一点用场。
八重希望自己能派上点用场。
殷红的眼珠这下子移了过来。
“你在做什么?”
八重:“当你的围脖。”
说着,还闭上眼睛,摆出一副「我很敬业请勿打扰」的模样。
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近得可以看见感受到他颈侧皮肤的温热。沉稳跳动的脉搏隔着薄薄的皮肤传来,那是颈动脉的位置,源源不断地向全身输送着新鲜的血液。
就算被砍断头颅,这个身躯曾经就像不会枯朽的树一样,断裂的树干转瞬就会冒出新芽。
八重想,如果她此时是一只狐狸,或是一只鼬鼠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可以用自己细长的身躯和柔软的皮毛将他的脖子保护起来。
她见过狐狸保护自己的幼崽,见过紧紧团在一起过冬的鼬鼠。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那些小小的生灵躲藏在树根底下,藏身于大地的洞穴中,无声地互相依偎着,用彼此的体温抵御冬季的严寒。
黑暗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到了脸上。
那点凉意稍纵即逝,柔软如飞过天空的雀鸟的羽毛。八重迷糊了一会儿,缓缓睁开眼睛,只剩下一半的视野中映出如针尖耸立的松树林。
白色的雪花在林间撕棉扯絮地飞舞着,低垂的天空好像要压到墨绿的松针上。陌生的景色映在黯淡的视网膜上,随着踩过积雪的脚步声微微晃动。
这才隔了多久,就又下雪了。
八重从虚的肩膀上抬起头,冰凉的雪花正巧落到眼睫上,眨眨眼睛,还没有呼吸就化了。
“醒了?”
虚的声音更像是在说「你又睡着了」。
八重看了看四周,两人明显已经离开之前的山谷,也不知虚抱着她走了多久。
白雪飘飞,她想起那些玻璃球,球里装着微小的世界。笼罩四周的寂静像玻璃罩一样,隔除了外界的声音。白茫茫的林间除了飞舞的雪花,再无其他动静。
八重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现在是正月?”
她终于关心起季节的流逝。
虚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掀起唇角:“怎么,人类的节日对你来说很重要?”
那与其说是微笑的弧度,不如说是野兽露出獠牙的动作。
“唔,”八重想了想,认真地说,“新年快乐?”
又活到了新的一年——这件事对于虚来说,似乎并不值得庆祝。
雪花落到他浅色的头发上,落到她的脸颊和鼻尖上。那么多的雪,层层叠叠地盖下来,将触到的世界都染成了白色,岁月的白色。
八重搂着他的脖子笑:“老头子。”
一夜白头啊,听起来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
雪似乎越下越大,几乎要淹没世界一般,毫不留情地从苍穹的裂口中灌下来。
八重止住笑声,微微弯下腰来,手指攥紧胸口的衣襟。
噗通——心脏忽然从胸腔的肋骨间坠落。
她喘了口气,但感觉不到氧气,毫不讲理的疼痛在下一瞬间如海啸席卷而来,将她的神经扯得支离破碎。
她体内有别的东西——发出无声尖啸的大脑只充斥着这一个想法。
颤动收缩的眼球已经无法视物,她成了一棵被寄生的植物,那外来者在她体内潜伏已久,她和那东西纠缠不休地争斗了这么多天,终于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别的。外来的寄生者。其他星球入侵的细胞。
异变了。
她好像看见了门关上的瞬间。她不知道那扇门是什么,但她只知道它关上了,一点缝隙都不留,将黑暗锁死了。
在意识湮灭的前一刻,她努力伸出手,伸出手——
好像希望抓住什么人一样。
……
一个身影慢慢登上积雪的台阶。
台阶的尽头处,一座古刹静静矗立在寂静的山林里,黑色的屋脊被雪埋没,桐木的大门斑斑驳驳爬满了岁月荒凉的痕迹。
行动迟缓的身影登上最后一级青石台阶,意外地发现古刹的门是开着的。
……是避雪的旅者吗?
老迈的住持低下头,这个疑问在看到洒在雪中的血迹时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暗红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但接下来还有更多的血点,顺着门槛的痕迹一路往前延伸、蜿蜒,像蛇腹爬过的印记,充满了阴冷且不详的气息。
犹豫片刻,老住持再次迈开步伐。
沿着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他最后来到佛堂前。
到了此处,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浓重得几乎化为实质,湿润的铁锈味扑鼻而来,呛得人无法呼吸。
老住持推开门,一股寒意骤然沿着脊椎升起,他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黑暗中的佛堂没有点起灯,有什么东西背对着他坐在阴影里,他下意识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求生的本能阻止了他这么做。
注意到背后的动静,那个东西动了动,阴红的瞳孔抬起对上他视线的瞬间,老住持以为自己看到了神话中的乌鸦天狗,巨大而漆黑的羽翼敛起落在身侧,好像死亡织成的华毯。
但随即,他意识到坐在黑暗中的男人并不是妖怪,至少男人并没有翅膀,散落在他身边的阴影,顺着木地板的纹路慢慢流下来的,不是乌鸦的羽毛,而是血。
湿润的、带着人体余温的血。
……对方似乎不是一个人。虽然在怀里藏得极好,但从黑色的羽织下露出的衣角上绣着淡色的花,明显是属于女人的和服。
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探究的视线,那个男人眯起眼睛,声音阴寒刺骨:
“你可以试试。”
老住持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抬手摘下积雪的斗笠。
凭着直觉,他哑声开口:“我可以帮你。”
微弱的光从窗格里流进来,雪华冰冷,泛着惨白的色泽。
老者低下头:“我知道您是……某种非常古老的存在。”
“说来惭愧,我从出生起就能看到一些不太寻常的东西,因此我才成为了这个寺庙的主持,专门负责观测此处的龙脉。”
在空气中游走的杀意像野兽的獠牙,像毒蛇布满鳞片的身躯一样,悄无声息地拢在他垂下的头颅和脖颈上,只要稍一用力,立刻就能将他扯得骨肉分离。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发现了地板上血迹的来源。
血肉模糊的左手腕似乎被男人反复用刀割开过,只剩下一点皮和骨肉相连。黏稠的血液不断沿着胳膊肘滴下来,对方仿佛没有痛觉,也没有任何要止血的意识,冰冷而猩红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可知道,上一个像你这样说的人,最后怎么样了吗?”温柔的语调仿佛浸了蜜的毒药,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老住持保持着低头的姿态,一动不动,仿佛在原地生了根。
“我已行将就木。这点寿命,在您看来,估计和蝼蚁无异。若是您要拿去,那便拿去吧。”
滴答——滴答——血液渗进木地板的缝隙里。
“龙脉……这几年一直都很温和。”老住持没有抬起视线,“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不,应该说,为什么会将污染吞进内部,而不是任其在表面蔓延,我实在感到不解。”
“可以给我看看吗?”他的语气格外诚恳,和并非人类的存在交涉,姿态放得低之又低,直接卑微到尘土里。
“我不会碰她的。”
许久,漫长而逼仄的寂静中,一个细微的声音响了起来。
几乎是瞬间,罩在老者身上的阴冷视线撤去,转而落向自己怀中。
那道声音含糊不清地抽泣着,发出幼兽一般的呜咽。
披着黑色羽织的女性嘴角到喉咙上全是血迹,虚弱地靠在男人的怀里,如果不是皮肤和骨肉完好,她看起来就像被野兽咬断喉咙开膛破腹的猎物,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颊侧长满了坚硬的结晶石群。
她在男人怀里没有声音地哭起来,眼泪一珠一珠地沿着脸颊滚落。
陷在难以醒来的梦魇里,她反反复复地,念着一个名字:
「……小怪物。」
凝在空气里的杀意垮了,像裂开的壳那样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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