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外的雪早就停了。
光线昏暗的室内,微弱的哽咽从怀中传来,长发染血的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阴影的覆庇处,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刀口深可见骨的左腕垂在身侧,他将陷在梦魇里的女性往怀中拢了拢,眼泪顺着长满结晶石片的脸颊不断滚落,落到男人黑色的和服的衣襟上,晕开和血渍无异的水痕。
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止那小声的啜泣,单手将人抱在怀中的姿势僵硬得像块冰冷的石头。有那么一瞬间,老者几乎从那道身影上看出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意味。
换了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个场景,窥探到这个画面的人都早已经身首异处。
男人的注意力已经明显不在自己身上,像神话中的乌鸦天狗般古老而强大的存在微微低头,像是野兽之间互相依偎寻找温存时会做的一样,凭借本能将两人的脸颊相抵——选择了最原始的安慰方式。
怀中之人的眼泪似乎是非常滚烫的东西,皮肤相贴的那一刹,黑色的身影微微僵了僵,没有选择退开。
凝滞的时间被无限拉长,那道身影抱着怀中之人,一动不动地在黑暗中等了许久,含糊不清的啜泣声终于小下去,外面的世界传来雪块从枝头滑落的轻响。
男人抬起头来,周身的气氛产生微妙的变化。从冰冷坚硬的壳子中流露出来的柔软缝隙再次合上,他抬起眼帘,阴红的眼瞳睨向依然跪坐在地面上的老者,言简意赅地传达:
“你过来。”
老住持不敢犹豫,他保持着视线低垂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向前膝行。
室内深处的身影站了起来,他单手提着刀柄,血迹斑斑的刃尖垂在身侧的木地板上,神色漠然地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老住持闭上眼睛,空气里响起风声,那道冰冷的风径直掠过他的耳畔,发出布帛撕裂般的细响——咕咚一声,身后有钝物落地,循着血迹而来的杀手被虚一刀斩下脑袋,飞溅而出的血迹撒到门外的雪地上,红得触目惊心。
虚右手拎着刀,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门口。
见到同伴被杀死,剩下的杀手不再犹豫。
刀刃割开血肉骨头的声音短暂响起又没了声息,细微的动静甚至没有惊动枝头的雀鸟,静悄悄的雪地里多了几枝七零八落盛开的红梅。
老住持低头念了声佛,不敢去看室外的景色。
滴滴答答的水珠声传来,虚扔开被砍得卷了刃的长刀,仿佛只是出门晃了一圈,神色平淡地走了回来。
“她怎么了?”
嶙峋的结晶石片覆盖了大片身体,陷入昏迷的女性只剩下半边五官还看得出来是人类的模样。
“……就目前的状态来看,维持人形……怕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老住持抬起头,“我知道这个山脉的龙穴在哪里,我可以为您指路。”
沉甸甸的杀意骤然压下来,他额际冒出冷汗,浑身的骨头都在吱呀细响,但他还是仰着头,梗着脖子,僵硬地将剩下的话语挤出嘴唇:
“请您,放她回去吧。”
龙穴的入口处在深山里,鲜红的鸟居矗立在青石台阶尽头,台阶上落满冰雪,淹没了所有人迹。
古老的注连绳垂挂在鸟居门上,这是人界和神界的分界线,象征着引路人在此刻止步。
虚单手抱着八重,她毫无知觉地靠在他肩头,黑色的长发遮去脸颊上鳞片般的结晶石群,阖着眼帘陷入仿佛不会再次醒来的沉睡里。
“就是这里了。”
行动迟缓的身影在鸟居前驻足回首,虚抬了抬眼帘,看向鸟居后豁口幽深的山洞。
“龙穴就在尽头处。”
虚立在雪地里。
漫长的跋涉途中,他血肉模糊的左手腕不再流血,却没有立刻愈合,翻开的刀口露出森森白骨,暴露在寒意凛冽的空气里,暗沉的血迹凝结在指间,指甲缝里全是血块。
仿佛没有痛觉,就算脑袋掉下来也不会眨眼。
“……您……”老者嗫嚅着开口,但那道前一刻还仿佛要在雪里站到天荒地老的身影已经再次迈开步伐,头也不回地穿过了古老的鸟居。
冰冷的岩壁回荡着空旷的脚步声,虚抱着八重穿过幽深如死地的黑暗。
龙脉是星球之源,是所有生命的起点和终焉。奔涌不惜的生命能源偶尔流到表面时,散发出的盈盈光辉如同天上的星河坠落到了地面。
如今的龙脉受到污染,从龙穴中散发出来的光辉不再清澈,变得浑浊窒重,如海洋中的暖流和寒流不断进行着冲突和撕咬。
虚抱着八重,在龙穴的边沿止步。
他要将她扔下去——如果他足够好心的话。
这具人类的躯体已经无甚作用,甚至成为了她此刻的负累。
生来就并非为人的存在,执着于人类的体态样貌本就滑稽可笑,如今也不过是到了直面事实的这一刻。
将这个空壳般的躯体扔下去,一了百了。
至于地球的龙脉是否能恢复原状——不能恢复岂不更好。
生灵涂炭后,一切都会归于虚无。
什么都不会留下。
什么都……
失血过多的副作用忽然涌了上来,他的躯体如今也变得无比软弱,虚抱着八重坐下来,靠着冰冷的岩壁。
他似乎短暂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如水面一样扩散开去,虚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地方是哪里,他不紧不慢地迈开步伐,朝远方微光亮起的豁口走去。
古老的森林拔地而起,缥缈的白雾穿行在苍翠葱郁的群山间,铺天盖地的绿色压下来,一丝丝细如金线的阳光穿透盎然的绿意,落在群山深处的空地上。
荒凉的古祠杂草丛生,枝干虬结的樱花独立于现实的时间之外,兀自开得灿烂流丽,繁荣锦簇似天边的云霞。
虚在神祠前的空地上看到了八重。
她坐在枯瘦幼小的身影背后,抬手将编好的花冠戴到那孩子的发间。
“小怪物。”
还没有成为虚的孩子茫然地抬起脸看向她,八重笑得眉眼弯弯,凑近时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这是她编造出来的意识空间,所以她可以触碰到记忆里的幻影,可以将那瘦小的孩子搂在怀里,轻声给他哼唱古老到早已失传的歌谣。
干枯的头发凝结成块,八重将幼小的孩子带到溪水边,耐心地洗掉他头发上干涸的血迹和纠缠在一起的污渍。她给他换上保暖的衣服,寻来可口的野果和山中生长的野菜,她教他如何在山里生存,如何离心怀不轨的人类远远的,再也不像从前一样被村民们如同野兽一般奴役囚禁起来。
她还会给他跳舞,像真正的巫子一样,戴着前天冠披着洁白的纱衣,在神祠前的空地上就着飘落的樱花执扇起舞。
在这个虚构的梦境里,「小怪物」没有和她分离,神祠没有被愤怒的村民包围,在冲天而起的熊熊火光中堕为灰烬。
时间是永无止境的圆环,只要身为主人的八重愿意,虚假的幸福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这个梦境没有出口——只是看起来如此罢了。
“你就是被这样无聊的东西困住了?”
虚走到那个身影前。
“八重。”
仿佛此刻才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八重的脸上露出有些惊讶的神情。
那表情中没有警惕,没有排斥,这个构造完美的意识世界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显出恶意,自然而然地在他到来的那一刻就将他完全接纳了进去。
“你是谁?”
这是她的意识海,但她的记忆停留在古老的过去,以至于她并没有认出他是谁。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正因为如此,她才一直走不出去。
虚的手段从不温和,尽管他的语气十分轻柔,眼睛微弯时,看起来带着几分近乎残忍的温柔。
“无聊至极的梦。”他做出评价。
然后一刀砍下了将她留在梦境里的东西的脑袋。
这个梦境十分逼真,能完美模拟现实中的一切。
瘦小的孩子——过去的「他」——保持着懵懂无知的神情,头颅从肩膀处滚了下来。
八重愣了一下。
她扑到那孩子破碎的肢体边,仿佛想捧起流沙,深红的血液渗进地表,她徒然地想将他的身体拼接起来,但已然崩溃的躯体不断分解溃散,最后她捧起来的,只有血迹不断在变淡的泥土。
“……小怪物?”
他没有想过她会哭。
可八重确实在哭。
她连那孩子的骨灰都没能留住,趴在他消失的地方哭得无比难过。
「小怪物。」「小怪物。」
这和现实发生的一切不符。
她和「小怪物」离别的那个晚上,月光温淡,两人都没有留下过多言语,匆匆回首一瞥便就此别过。
在那之后的两百多年间,年号由「延久」改为「贞和」,两人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再次相遇,她口中的「小怪物」早就死于暗无天日的折磨。
虚有些焦躁起来,心情变得阴沉。
“八重。”
他伸出手。
摇摇欲坠的意识空间在那一刻忽然溃散,世界重归黑暗。
虚不耐烦地等着世界重构,如果这次出现的是被朝廷缉捕的「恶鬼」,他会砍下那个「自己」的头颅,如果出现的是已经成为天照院奈落的首领,他依然会拧下那个顶替者的脑袋。
黑暗中涌起海流,潮声从远方层层叠叠而来。虚站在破败的渔村前,吹来的风中带着海盐的味道,斑驳的木门爬满了腐蚀的锈迹。
虚窥探过八重的记忆,就如同她窥探过他的一样,他知道这里是哪里,所以他穿过神情麻木的渔民,朝有侍卫把守的玄关走去。
“你是什么人……唔!”
逼真的梦境来自过去的现实,那些侍卫发出惨叫,恐惧在空气里发酵起来,排外的村民们如同见到了恶鬼,整齐划一地拿起武器。
虚砍掉那些人的头,踩着蜿蜒的血迹一路前行,来到神社的内院。
身穿长袍的神官正打算进行献祭前的祈祷仪式,见到来者,他瞪大鱼一般的眼睛,被冰冷的刀锋一刀切开喉管时,似乎正打算发出刺耳的呼救。
周围已经没有活人,神色狰狞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虚来到祭坛前,一刀斩断绑在祭物身上的粗绳。
蟒蛇一般的粗绳应声而落,躺在祭坛上的人睁开眼睛。她穿着洁白柔软的披纱,黑色的长发被灿烂的金冠束起,没有染上鲜血的面庞看起来如同刚刚诞生的孩童一般天真。
这是还没有成为「八重」的八重,她还没有名字,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打断献祭仪式的人:
“你是谁?”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这句话。
她从祭坛上坐起身,从前天冠上垂下的朱红长穗随动作发出轻响。
“你是来终结这个世界的吗?”
虚忽然平静下来。
也许是因为刚刚杀了人,暴躁的毁坏欲都消失不见了。
虚伸出手,手指穿过朱红的长穗和乌黑的发,托起她的脸颊吻上去。
“我是”
他在她的耳边说。
八重的眼中亮起光芒,她微微笑了一下。
“你来得可真迟。”
她抬手搂住虚的脖子,将他再次拉下来,咬着他的唇角亲了亲。
“既然找到我了,就带我从这里出去吧。”
八重的声音有些哽咽,但眼睛却是笑着的。
“虚……不,”她唤他,“小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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