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9
火车的速度彻底减缓下来,慢得能清晰地看到雪花旋舞的轨迹。邻座的男子打了个哈欠,眨眨酸涩的眼,合上手里的报纸,揉了揉僵直的脖颈。
“山梨县到了吗?”将车票夹在指缝间转着,他叫住了从他座位旁经过的列车员。
“到了啊,等车停稳就能下车了。”列车员侧扭过头,往回走几步,礼貌地微笑着,“需要我帮您拿行李吗,黑羽先生?”
“不,不用,我自己能行的。”
男人说着摆了摆手,伸了伸懒腰,从座位上站起,踮起脚尖眯起眼寻找着取下高高的行李架上自己的行李箱。心里暗暗埋怨自己为啥会作选相当大众化且没啥特点的黑色行李箱,上车时匆匆忙忙扔在行李架上,要下车了居然找不到自己的行李箱了。该死,不会被其他旅客拿错了吧?
尽管车速很缓,然而车厢还是颠簸得厉害。行李架上的箱子摇摇欲坠,发出可怕的声响。视线扫过不知道是第几个黑色行李箱,他终于瞥见了拉链上小小的银色字母K的挂坠,舒了口气,深吸口气“嗨”了一声,将沉甸甸的箱子搬下行李架。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他轻喘口气,背部依靠在座位靠背上,身体随着车厢一起摇摆晃动着。头顶的灯光晃到窗户上晕开,亮得堪比一面小镜子,映出森永雅弥苍白的,残留着泪痕的面庞。
那个叫森永雅弥的女人……从她一上车起,他就很在意了。
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整个人弱不胜衣,宽大的和服罩住了她单薄无比的身体。墨色的秀发绾成松松的发髻。未化妆的素颜掩饰不住憔悴,残留着清晰的泪痕。那双会说话的眼蓝得宛若无边无尽的海,它们承载着她的伤。
就在黑羽静静地望着她的时候,森永雅弥提着先前紧抱在怀里的包,踉跄着站起,列车的一个急转让她的小腹撞上座位前桌椅的边缘,痛得她登时发出一声惨呼,泪在眼眶打转。强忍着痛楚稳了稳身子,手贴紧了自己的小腹,细长的柳眉拧成解不开的死结,额头上冷汗涔涔。她趿拉着高跟的木履鞋,小心翼翼地走下列车,踏上积满厚厚的雪的站台。寒风鞭打在她的脸上,她用宽大的振袖罩住脸,尚未下车的黑羽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他总觉得她似乎又流泪了。
等等,她不会是一个人吧?雪下得那么大,她身体那么单薄,居然就这样准备走了?
盯着她蹒跚前行的落寞的背影,黑羽的眼里泛出一抹忧色。
飞雪的树海,弥漫着孤寂的气息。森永雅弥环抱紧自己单薄的身躯,迟缓地在雪地里前行。脏兮兮的雪水打湿她的高跟木屐和和服下摆,寒气从脚底板往上半身攀爬,她冷得登时打了个寒战,蜷缩起身子,肌肉牵拉的动作惹来小腹一阵阵针刺般的剧痛。晶莹的雪落在她的眼睫和面颊上,轻柔得就像一个带着无限温柔的吻。掌心的温度化开细细的雪粒,雅弥唇边爬满略显苦涩的微笑,陷在回忆里,无声地阖上眼帘。
——来呀,雅弥,你打不过我!
落叶满地的白桦林深处,穿着深蓝色棉衣的少年躲在树后,细碎的刘海被飘落雪花打湿,伏贴在额头。一双带着狡黠的笑意的眼眨了眨,扬起的手臂握着一团雪。
——别闹,尚铮,别闹!
抬起手臂挡着迎面而来的雪团,雅弥脚下一滑,跌坐在雪地上,肩头,发上落满了尚铮向她扔过来的雪球的残雪。树后的少年“咯咯”笑了起来,缓缓向着雅弥伸出一只手,唇角带着温柔的笑容。
尚铮……尚铮……
喃喃着,她只觉得双眼酸涩得厉害。仰起头用力做了个深呼吸平息自己的情绪,吐出的白气很快扩散在苍茫的树海里。跟回忆中北海道的白桦林不同,青木原树海即便是冬季也郁郁葱葱。她踩着积雪,离开散步道。木屐踩在雪上发出“吱呀”的闷响,风鞭打在面颊上,残留在面颊的泪痕都要结成冰。脚下的道路越发崎岖不平,她磕磕绊绊地前行着,走进一条岔路,缓缓转身看着自己的周围。
苍白的月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好像一面只会发亮的圆镜子。——此刻还是残缺不全的。极目所望处清一色是覆盖着积雪的地面,树木凌乱地生长着,似乎有些不同,又似乎没有。深兀的树海里幽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任何动物行走的痕迹。茫茫雪地上仅有自己孤单的一行蜿蜒的足迹。她能清晰地听见风掠过耳边的呼啸,和自己紊乱的呼吸。
就让我死在这里吧……就像这雪花无声无息地融化一样,我也会无声无息地死去。不会有人在乎自己了,父母、哥哥,就连他,曾经对她那样好,口口声声说会一辈子爱着自己的那个男人,也那样残忍地离去,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决然的背影。
尚铮,你真的好狠心啊!不仅抛弃了我,也抛弃了这个孩子……
也罢,你离开的时候,还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
可是我……我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雅弥咬了咬牙,垂眼看着隆起的小腹,笑容凄婉。
抱歉啊,我……果然不是一个好妈妈呢。
没能让你看一眼这个世界,就打算让你……宝贝,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说起来,还不知道你的性别呢!你到底是调皮帅气的男孩子,还是笑容甜美的女孩子呢?
我想,还是不要是女孩子吧……不然你以后像妈妈一样,遇到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怎办?不过,如果是男孩子……
——性格像尚铮的男孩子……
无数的记忆碎片如头顶的雪花翩飞着涌上来,她的眼前快速掠过工藤尚铮冷漠的眼神,刚毅的背影,和让她近乎心碎的嗓音。
——结束了。我和你之间,就这样吧。
结束吗?工藤尚铮,你管这样,叫结束吗?!
悲哀如海浪一般卷席而来,她双手捂住渗出泪的眼,迟缓地蹲下身来,微隆的小腹摩擦着大腿的动作顿时让她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呼。小腹像是有人那把钝刀切割着一般,疼痛一次比一次加重,在小腹炸裂开。冷汗顺着她失去血色的面颊滑落,她重心不稳,一下子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艰难地缩起身子,难受得近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小腹突然那么疼?该不会……
她挣扎着试图站起,然而此刻小腹撕咬般的剧痛让她冷汗涔涔,眼前一阵阵发黑,几近虚脱。
不,不可以!我不可以失去这个孩子!
她哀哀地□□一声,身子弯曲成不自然的弓形,瘫倒在洁白的雪地上,陷入晕厥。大片大片的雪花穿过树海,悄无声息的旋舞着降落。纯白无暇的白色似要将女子瘦弱的身躯吞噬。在她的身下,不知何时有一行浅浅的殷红蔓延开,在雪地上滑行片刻,旋即凝结。
巨大的树木枝桠高举着,宛若灰色冰冷的墓碑,指向灰白色的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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