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般角度来看,拥有布兰度夫妇型父母的孩子,要么会逐渐泯灭道德、蔑视法律,在人性的漩涡中逐渐沦丧;要么会胆小内向、怕见生人,不敢触碰任何危险的边界。毋庸置疑,迪奥是前者,黛雅是后者。
在踏进酒馆的第一步时,黛雅便觉得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令她感到一丝恐惧,她尽量回避着男人们流里流气的眼神,将自己缩在迪奥的身后,可依旧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令她不安而又慌乱。迪奥察觉到了她手心里已经逐渐冒出汗来,他可以想象到极少出门的妹妹此时此刻的不适,但他脚步坚定,轻车熟路的便绕过一个个烂醉的大汉来到了那个简陋的吧台。
“你居然把你的妹妹带来了!”老板用一块并不怎么干净的破布装模作样地擦拭着那个已经有一处裂缝的玻璃杯,口中发出的感叹却是实打实的惊讶,“你们一家子把她护得那么好!——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这里有一个女孩儿能到了八九岁还没自己出门工作。不过也可以理解,虽然很少见到你妹妹,不过考虑到你母亲就是那样的一位美人,这种行为完全可以理解。”
他促狭的笑了笑,朝迪奥挤了挤眼睛:“成本越高,收益越大,是不是?”
黛雅的右手与迪奥的左手牵在一起,因此她能立刻发现迪奥似乎是想要做出一个握拳的动作,但手指收力还没到三分,他便又放松了下来。黛雅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兄长,因此也能从他脸上细微的变化看出,他刚才明明是有些生气的。
可是他已经学会了克制与伪装,迪奥做的真的不错,他甚至已经麻痹了自己,那点怒火,像是剧院里人头攒动,幕布拉开时却突然发现主演连衣服都没穿好,只好再迅速的将其拉上。黛雅如此猜测,因为她并没有觉得迪奥刚刚心中有过什么巨大波澜。附加一点,她心中关于剧院的想象,全部来源于迪奥那些有些神秘的书上——迪奥不与黛雅分享他的书,据说是因为他没时间教会黛雅所有她不会的字。
黛雅认识的字没有迪奥多,但她有一件事比迪奥做得好。当迪奥逐渐在餐桌上显示出一种与一家人都有些格格不入的贵气时,她见样学样,这最后便演变成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礼仪教学:迪奥为了维持兄长的“威严”,总会在回家时带回新一份优雅,而出于对哥哥的无条件崇拜,黛雅便总是无比认真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将那些动作完全复制下来,甚至超越它们。
“别说那种话,我们真的很爱黛雅。”迪奥也笑起来,声音是黛雅从未听过的一种虚假的轻快。她看见迪奥也眨眨眼,似乎是回给了老板一个眼神,这让这个十岁的少年看起来有一种滑稽的老成,但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贫民窟的酒馆里,反而在这些精打细算的老滑头中显得不那么突兀。
“哦——我懂了,臭小子。”老板识相的结束了这个不适合在黛雅面前多谈的话题,他放下那块破布和宝贝的杯子,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吧台。
迪奥会意,他从口袋里抓了抓,然后将黛雅这两天的工资,那可怜的两便士丢在了吧台上。
老板大掌一拂便将那两便士收进了抽屉里,然后他指向一个独自喝酒的高个男人,另外丢上来一副已经快被玩软的扑克牌。迪奥微微一笑,拿起那副扑克,拉着黛雅便朝他走了过去。
借着酒馆的喧闹,他悄悄和黛雅说了几句话。
这也就是黛雅此时此刻要离开的原因。
看着迪奥飞快的为他与男人发好两拨牌,黛雅越来越紧张,她用力扯住自己的裙子,争取不让自己因为颤抖而破坏迪奥的计划,虽然那已经完全违背了她的认知。
在对面的男人仅剩两张手牌时,迪奥突然改用右手持牌,扑克在他手里像是贵族才有的小扇子,他矜贵地用它遮住下半张脸,一双红眸紧紧地盯着男人左右手中的两张牌,当所有人都觉得他要慎重选择决定本次命运的那张牌的时候,只有黛雅明白他的意思。
趁着他们不注意,迪奥用口型告诉她——
Go。
黛雅感到喉咙发紧。
她站起了身子,毅然朝门外走去。
“哦,黛雅蒙德,留下来吧,你哥哥可是面临着最关键的选择呢!”有人带着调笑的语气喊道。
“如果没有漂亮的小姑娘在,我为什么要在一个满是汗臭味的酒馆里看两个男人打扑克牌?!真是见鬼!”
“迪奥的妹妹,家里难道比这个地方更有意思吗?多待会儿怎么样!”
还有人顺势取笑起迪奥最近的战绩:“迪奥,你这几天的手气坏透了,最后这张牌不如让妹妹替你抽吧?”
迪奥笑起来,他道:“给我滚开,黛雅从不玩这个。”然后他将目光转向了黛雅,又询问道,“黛雅,你要走了吗?告诉爸爸,我会帮他把酒买回去的。”
黛雅在心里为自己鼓了鼓劲,然后作出因为迪奥的冷落而感到不快的样子,两双红眸对视,她用有些委屈的声音回应道:“我才不管。”告别后,她走出了酒馆。
迪奥面对一众调笑,只是轻松的笑了笑,然后从刚才抓住的那张牌上移开了手指,选择了另一张。
独自一人回家的路上,她的心中充满了忐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男人们衣衫褴褛、却愿意为了喝上几口酒而丢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硬币,他们在一间破屋子里笑着、骂着,有人看起来似乎马上就要因为一句玩笑而与他人大打出手,有人又在陷入沉睡前因为放纵而无为的人生流下泪水——而她的哥哥,一个不过十岁的少年,却从更早的时候就行走在这样混乱的场景中,这令她无比难受。
黛雅总被迪奥举在肩膀上,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可以触碰到天空,可她却不曾发现,迪奥一直踩在泥泞中。
迪奥告诉她,最近酒馆里有个人总会靠耍老千将他的筹码骗走,他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因此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希望黛雅能用最简单的方法、在最简单的游戏中帮他赢得胜利。
“哥哥,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黛雅有些抗拒的摇了摇头,却又因为做出这般请求的人是自己最亲爱的兄弟而无法完全拒绝。
迪奥凝视着她的双眼,嘴角的笑容恣意张扬,他带着一种奇妙的绝对自信发出指示:“到他身后去,然后看我。”
“我只需要一个眼神,无论你想说什么,我都会明白。”
黛雅安慰自己说,她并没有为迪奥提供任何实质性的作弊手段,因此她勉强使自己的良心接受了这个结果。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被迪奥的话打动了:她喜欢迪奥反复肯定他们之间的羁绊,那会让她更深刻的意识到他们的联系,像是在已经刻好字的墓碑上按照笔划反复描摹,迪奥在她心脏上的印记越来越深,正如同迪奥越来越无法离开她一样。
她尝试向兄长看齐——即使是这样的方面——她认为,这种游戏便是迪奥获取财富的途径,而如果他需要游走于大人之间、耍尽各种心机手段获得胜利,那么如果她只是一味地享受着这笔钱带给她的好处,她未免过于自私了。于是黛雅努力让自己放松,她在家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有些笨拙地裹上自己的头巾,装作刚从工厂回来的样子,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刚一进门,她便发现母亲晕倒在地上。
黛雅飞快的跑过去跪在她身边,慌乱的扯下头巾,金色短发变得乱糟糟的,但她没心思去关注其他的事情,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母亲身上。黛雅甚至没办法抱起母亲的上半身,因此只能试图通过摇晃她的身子唤醒她,但当发现大声呼喊并不能让母亲睁开双眼后,她停了下来,仅仅思考了两秒钟,她便拔腿冲进厨房又飞奔出去,拍响了邻居家的房门。
开门的果然是那个令她每次见到都会感到恐惧的男人,他的脸上有一道因为盗窃留下的疤痕,任何细微的表情都会让那道疤像是虫子一样拧在一起,而且他经常会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母亲,那让他们全家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感到非常不适,但由于达里奥是个欺软怕硬的人渣,这男人最终也没得到应有的教训。
黛雅鼓足了勇气,她已经做好了所有她能做好的准备。这是下下策,但在这个地方,或许只有他这样的男人可能对母亲伸出援手,尽管那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趁火打劫。
她对男人说:“我妈妈晕倒了,可爸爸还要几分钟才能回家,能不能拜托你带她去医生那里?我的哥哥马上就会回来,我们会给你一点报酬!”
男人先是皱了皱脸,然后他笑了起来,多少有些不怀好意。
“没问题。”他大步朝黛雅家里走去,甚至连自己的房门都顾不得关。
黛雅乖巧的转过身子为他让路,然后跟在他身后——
忐忑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她忍不住流泪,却只能在心里反复祈祷。
而此时牌桌上正意气风发的迪奥,在放下手牌的一瞬间脸色大变,他下意识的望向自己家的方向,却只能透过酒馆满是脏污的窗子看见暮色下的垃圾场。心中瞬间涌上的不祥预感让他自觉联想到了独自回家的黛雅,他毫不犹豫地丢下所有手牌,随手抓向桌上属于自己的一小摞硬币便夺门而出。
——拜托,哥哥,求你快点来到我身边。
迪奥听见了这样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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