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雅失明的事情,对于并不怎么关心女儿生活的达里奥来说可能是一个令他猝不及防的噩耗,但对于迪奥来说,就像是在他脸上狠狠地打了一拳,让他脑子里到现在还在嗡嗡作响,以此作为并未足够重视妹妹不适的惩罚。他早就得到过医生的警告,黛雅出现的一系列头晕等症状也越来越明显,但因为家庭条件等各种因素的影响,他不得不把送黛雅去镇上的日子一推再推——而事实上,他和黛雅心中甚至都没怎么想过这件事情。
他们的生活已经举步维艰,贫民窟的医馆已经是他们能支付得起的最高水平。
就在黛雅失明的那天早上,他已经放下餐具准备离家,却发现黛雅面前的早饭被吃的干干净净、她却还坐在餐桌前迟迟没有动弹。达里奥在床前收拾被褥的声音透露着他对两个孩子将家务丢给他的不满,但因为从之前的情况来看,黛雅似乎是他拥有的最宝贝的东西,他也暂时还没有生出让小女儿像她母亲一样为家里劳作、然后变得双手粗糙面色憔悴的念头。
迪奥敏锐的察觉到了心底产生的一丝慌乱,他体会着那点并不属于自己的情绪,然后直直的看向黛雅。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小姑娘的脸上显出一丝无助的神情,她的嘴角下意识的朝下撇了撇,眼泪一下子便在眼眶中划了个圈儿,眼看就要顺着脸颊淌下来。
他迅速走上前去,握住黛雅的手腕,他从妹妹的态度中察觉到抗拒,于是扭头看了一眼依然小声骂骂咧咧的达里奥,在确认他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状况时,另一只手穿过黛雅的腰间环住她,直接一把将她揽了起来。
黛雅对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轻了,这个快要十二岁的少年可以轻松的抱起仅比他年幼一岁的妹妹,此时维持这种让黛雅半倚半靠的姿势更是轻松。他低声说:“我们出去再说。”
出来的过程很顺利,迪奥带她走到达里奥看不见的角落,他注意到,黛雅在这个过程中一直紧紧地贴着他,像是雏鸟在寒风中寻求依靠,他问道:“怎么了?”
黛雅显得惊慌而无助,但她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尽量显得平静。
“哥哥,我看不见了。”
迪奥当天没有去酒馆,他带着黛雅去了医生那里,听完两人的说明,医生甚至连检查都没有再做一次,他也没向迪奥收取报酬,只是干脆的下了定论:“迪奥,我曾对你说过的。”
迪奥不肯放弃,他追问道:“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如果我们有了足够的钱呢?如果我把黛雅送去东区外的大医院呢?”
“迪奥。”医生显得很无奈,他怜悯的说道,“别让黛雅再流泪了,这种失明会使她的眼球比平常人略鼓,喝些蜂蜜会好一点。”
迪奥每次想到这句话都会感到无比心痛。
黛雅会因为一点小事流泪不止,她完全遗传了母亲性格中柔软怯懦的那部分,而他越是坚信自己的“半身说”,越觉得黛雅的失明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他因为要扛起重担而不得不坚强,许多时候,黛雅的眼泪并不仅仅属于她自己,同样代表着迪奥心中的悲伤,她替他哭出心中未曾流下的泪水——他们在这方面平衡的很好,因为迪奥不可以嚎啕大哭,却可以将低低抽泣的黛雅抱进怀里。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心中对父亲的正面情感已经被彻底耗尽,他从食尸鬼街的东洋商人手中购买□□放进父亲的食物和酒里,随着达里奥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衰弱,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开始更努力的为自己和黛雅的未来做打算,他甚至已经着手准备起两人的学费。然而他终究是不被上帝眷顾的家伙,就在他觉得一切都在向好转变的时候,命运一锤将他击回了谷底。
黛雅失明的事情不可能瞒过达里奥,就算迪奥再怎么尽量避免黛雅和他的正面接触,作为一个和女儿同住一个屋檐的父亲,达里奥还是发觉了黛雅的不对劲。他急于在这件事传开前将黛雅出手,但迪奥在他没发现异常的这段时间内毫不手软的加大了毒药的剂量,这让达里奥还来不及找到合适下家的时候,就已经不得不每天躺在床上靠着迪奥的照顾度日了。达里奥再也没有出去把男人们带回家的精力,而面对那些人的盘问,迪奥一律以黛雅已经身染重病作为回答,实际上,妹妹就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家里。
生活给这个少年的打击沉重而接连不断,他只好尽力成长,好让自己有办法承担这一切。
失明后,黛雅像是突然长大了许多:她记下屋子中每一件东西到另一件东西相隔的步数,学着靠听觉与触觉独自行走;她练习着凭借记忆在破布上绣出花样,尝试小心翼翼地蘸着水在桌子上写字。晚上时,迪奥会教她拼写单词,她每写完一行都会让迪奥检查,看她是否将那行字写的歪斜或出现了错误,她做每一件事时显得很平静,有时候还会反过来安慰迪奥不要在意。
黛雅平时就窝在迪奥常坐的那张放在壁炉前的大椅子上,椅背足够遮挡达里奥恶毒的瞪视与乱丢的杂物,开始时她还会感到害怕,等到后来,黛雅就可以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从而忽略达里奥的咒骂了。
达里奥的身体每一天都在比前一天更加虚弱,终于在某日,他在大喊大叫后、出人意料的表露出了一点属于人父的最后关切,他将一封信交到迪奥手中,然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黛雅看不到父亲究竟是什么状况,但她许久没有再听到两人的对话,心中便隐约明白了现在的状况。她朝身边伸出手,迪奥顺从的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指尖冰凉,黛雅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手心已经渗出冷汗。
迪奥沉默一会儿,然后以一种复杂的语气开口。
“黛雅。”
“这就是我们崭新未来的开始。”
黛雅微愣,然后发自心底的涌起一种悲伤的情感。时隔多日,她终于忍不住再一次流下眼泪,她感到无比难过,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就这样一生无所作为、到年老时一无所有的父亲,还是为了终究变得无依无靠、反而获得了解脱的他们兄妹,或许她也在为母亲难过,为那个未曾享受一天快乐便在遗憾与恐惧中死去的女人哭泣。
“我并不开心,哥哥。”黛雅紧紧地拉着迪奥的手,她将脸扭向迪奥,用疑惑的语气重复道,“这太奇怪了,哥哥,我并不开心。”
迪奥深吸了一口气,他将黛雅抱进怀里,任凭她用眼泪将他的衬衫打湿,然后低声安慰她道:“黛雅,别担心。”
“永远别丢下我,”她哭泣道,“我只有你了。”
迪奥将她搂的更紧,回应道:“我也是。”
父亲的葬礼由迪奥一手操持,事实上,他下葬前的仪式说是葬礼实在有些勉强,迪奥翻箱倒柜的将家里的所有钱都找出来,然后变卖了一些还算有价值的东西,剩下没人要的破烂就被当做这个板房的赠品,全部低价处理给了一位煤矿工人。他用这些钱给父亲在墓园里找了块最便宜的地,虽然恨不得在碑上面刻上“老人渣”几个字,但最终留在那里的仍旧是父亲的名字与生卒年月。带着两套廉价却已经是他们拥有的最好的新衣服回家,迪奥第一次穿上正装,也是第一次买给黛雅一套真正的新衣服。
黛雅穿上了和他同色的深蓝色洋装,袖口的蕾丝有些粗糙,但总比她平日里穿的棉麻布料要显得上档次,她看上去很兴奋,这是她自失明后的这一年多来很少露出的笑脸。她看不见,身体平衡自然差了一些,所以她小心地慢慢在地上转了一圈,同样缀着蕾丝的裙摆便随着她的动作在脚边摇晃起来。
“好看吗?”她问道。
迪奥点了点头,回答:“非常漂亮。”
黛雅这才满意,她有些羞涩地微笑道:“我觉得也是。”
迪奥雇了一辆马车,在把与破旧的锁头配套的钥匙交给煤矿工后,他扶着黛雅慢慢坐进了车厢,随着一声马的嘶鸣,车轮缓缓滚动起来,他看着板房区垃圾场般的景象逐渐朝后退去,眼眶中竟然有一种灼烧的泪感。
这个地方束缚了他十二年,这一刻他等了十二年,在其间,他失去了母亲,还让心爱的妹妹承受失明之苦,但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不再一样。
在马车行驶了一会儿后,乔斯达家豪华的宅邸远远出现在了迪奥的视野中,他出声提醒黛雅道:“整理一下你的衣服,黛雅,我们要到了。”
虽然这么说了,但迪奥已经自动伸出手帮她抚平了裙摆的褶皱,又系紧了腰间与鞋面上的蝴蝶结,他将黛雅又齐腰长的金发别在耳后,看着发尾柔软而微微弯曲、面容精致又柔和的妹妹,心底泛上了更多对于新生活的期待。他的野心已经在暗中增长,但他并不想让黛雅知道他对于新家人的恶意,至少这时,他希望黛雅可以真正无忧无虑的度过她的青春年华。
“我有些紧张。”黛雅不安地抓住他的手,“哥哥,乔斯达爵士会是个好人吗?”
迪奥如实回答:“是的,人们都爱戴他。”
刚一看到那幢气派的别墅,迪奥就已经看到了他即将踏上的那条路,那条必然会令妹妹感到惊恐与抗拒的道路。
——那又如何,他有的是理由让黛雅不产生任何怀疑,就像是此时她对达里奥的死因依旧不知情一样。
这是全新的未来,也是真正属于他与黛雅的生活。
马车缓缓停在乔斯达的宅邸前,他先将箱子扔出,然后从其上一跃而下,在那个看起来非常纯真朴实的少年打招呼前截断了他的话头,他呼唤了一声黛雅的名字,然后握住黛雅伸出来的手,轻松的便揽过她的腰将她抱了下来。她腰侧蝴蝶结的长飘带在少年面前划过一道好看而柔软的弧度,让他一时有些呆愣,少年直到长相在某个意义上来说如出一辙却又天差地别的兄妹在他面前站定才清醒过来,想起了父亲之前对他提到过的那两个孩子。
“你是迪奥布兰度吧?”他腼腆而友好地笑起来,因为自己刚刚的出神有些羞涩,“那你一定是黛雅蒙德布兰度了?”
听着少年清澈的声音,黛雅微笑起来。
他的名字是……
——乔纳森乔斯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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