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雅睁开双眼的时候,身边只有哈娜在陪伴她。
乔纳森已经在一天前去了伦敦,此时正是正午,他会在黄昏之后到达那座繁荣而又腐朽的城市,在离开前,他安置好了乔斯达爵士和黛雅,吩咐哈娜不要让除了他亲自找来的医生和她之外的任何人进入黛雅的房间,包括黛雅的亲生兄长迪奥。哈娜本来觉得这会是件很难做到的事情,但没想到,黛雅直到近两天时才彻底清醒过来。
而更令人感到吃惊的是,在这两天的时间里,本该比任何人都要焦虑的迪奥却一次也没有出现在哈娜的视线范围之内,他和乔纳森一起将黛雅送进房间,然后面色阴沉的走回到自己的卧室中去,他照常在这栋宅邸中生活,却仿佛突然遗忘了自己的妹妹的存在。
黛雅一醒过来便愣愣的,直到哈娜跪在她的床边反复轻呼她的名字才回过神来,这位已经出落得像是嫩玫瑰般鲜艳的姑娘有了反应,她一声不吭的流起泪来,突然到让照顾了她七年的哈娜都吓了一跳。女佣连忙叫来医生,绅士打开随身携带的医疗箱为黛雅做了一系列的检查,然后慢慢说道:
“结果还是一样的——大概是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心脏供血不足,黛雅蒙德小姐因为母亲在孕中过多劳作而早产,她的身体先天便很虚弱,不光要服用一些药物,在饮食上也得多加照顾才行。”
“那、那她为什么会一醒来就泪流不止呢?”哈娜有些焦急的追问道。
医生轻轻摇头,将对话的对象转向了黛雅,他询问道:“那么就要问问黛雅小姐本人,究竟是因为什么刺激才晕倒的呢?”
——黛雅的确是想起了昏迷前乔纳森与兄长的对话。
她贸然走出房门,大概是打断了他们对峙的平衡,她听见迪奥破天荒的以达里奥的名誉许下誓言、却令每一句话都避开会暴露出某种恶意的重点,而乔纳森的话更令她感到震惊而又恐慌,他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乔斯达爵士的病是迪奥造成的”,这让刻意忽略了记忆中那些黑暗片段的黛雅像是从梦中惊醒般猛地想起,自己的亲生父亲在死去之前的那些病症。
难以忽视的相似之处让她头脑中一片空白,她的心跳声像是钟鸣在空旷的屋子中荡来荡去、直冲上头顶,由于过于惊慌,她不禁感到头晕,胸口也腾盛起一种火辣辣的感觉。或许正是这种感觉压过了心脏处传来的不适与一阵瞬间翻涌上来的窒息感,甚至还没等完全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黛雅就已经倒在了地上。厚实的地毯缓冲了她跌倒的力量,让她仅仅感觉被压在身下接触地面的肩膀和手臂很疼,但很快,意识的昏沉便让她忽视了那些痛感,所剩不多留在她心中的情绪除了难以置信之外,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她想——原来迪奥一直有着这样的想法。
此时就算醒来,她也没有要见迪奥一面的打算。黛雅从心底里觉得,她没什么话可和迪奥说的。她并不能愤怒的质问迪奥做出这种事情的理由,因为她能从来自迪奥身上的、冥冥之中的血脉间的感应知道,迪奥在誓言中所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心的;但她也做不到满怀欣喜的接受他的这番做法,因为她对乔斯达爵士和乔纳森的感激无比真诚,她重视这两位迟来的亲人更甚于重视她自己。
黛雅哭泣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有一种预感,以依赖迪奥为生存方式的自己,会如同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随着迪奥在她生命中掀起的波澜获得存在的意义,最终也会在迪奥的一意孤行之下,软弱的原谅他的一切恶意。或许这是使他们永远无法割舍下对方的奇妙血脉的作用,或许这是无形的命运做了推手的结果,无论如何,黛雅都能感觉到,自己与迪奥的结局已经注定。
她注定无法真正责怪他,痛恨他,即使他双手沾满鲜血。
迪奥从小就以他自己为她铸成了一道墙,因为母亲在迪奥出生没多久便怀上了黛雅,不到半岁的迪奥便被迫戒掉了母乳,能在贫民窟那种地方活下来并如此健康的长大几乎算得上是个奇迹。这个青年从尚且没有明确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守护着黛雅,她愧疚,她感激,她为之动容——这样的感情,即使要让自己陷入无尽深渊,黛雅也感到难以割舍。
她想,如果乔纳森原谅了迪奥,她就主动提出和迪奥一起搬出乔斯达家,兄妹两人一起努力生活。如果乔纳森不能原谅迪奥,她也绝无怨言,她会在乔斯达家为迪奥的所作所为、用一生的时间赎罪,尽管她做不了太多事情,但她会尽全力完成乔斯达爵士和乔纳森希望她做的事情,然后等待着迪奥的归来——又或许,她直到死去,也不会再与自己的兄长相逢。
黛雅感到难以言喻的痛苦,这种痛苦像是溺水一样让她无法呼吸,从口鼻中涌入的腥咸液体通过泪腺不断涌出,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维持生命。
哈娜忧心忡忡的将医生请回了乔斯达爵士的房间,自己也从外面悄悄关上了黛雅的房门,在听见门锁的清脆响声后,黛雅如同在无尽的牢狱中获得了解脱的囚徒,释然而又痛苦的抓着被角,呜咽着哭出了声。
她终究还是难以抑制的思念着迪奥。
她多么希望迪奥此时出现在她的面前,亲口告诉她,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快出现啊,快出现啊……”黛雅发出破碎的喃喃声。
她崩溃般的扯起被子捂住了脸,泪水迅速打湿布料,柔软的棉絮中传来她的声音。
“我是如此想念你……”
“我的哥哥——”
乔纳森离开的第三天,黛雅依旧没有走出自己的房间一步,她感到头脑昏沉,无时无刻都非常疲惫却无法入眠,母亲去世前、她的双眼即将失明的那段时间,她也有着同样的感觉。乔斯达家的医生每隔几小时就会来为她检查身体,得出的结论都与神经衰弱有一定关系,他劝黛雅好好休息,但越是这样说,黛雅便越觉得头痛欲裂。
哈娜吓坏了,她抛下了手中的所有工作,时刻陪伴在黛雅面前,她为她带来新鲜的花朵,为她读出她最喜欢的故事,但无论哈娜做了什么,黛雅都只会在愣神后沉默的掉下眼泪。事实上,这个房间里到处都布满了她花费了七年时间涂抹的、有关于迪奥和乔纳森的回忆,人说触景生情,无论在这里做些什么,黛雅都感到万分难过。
她在凌晨勉强陷入睡眠,但没过多久,她就因为一阵心慌而惊醒。哈娜就疲惫的趴在她的床边,这位同样憔悴的女佣问道:“黛雅小姐,你还好吗?”
黛雅三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甚至在吐出第一个单词时还很费力的清了清嗓子。
她问道:“迪奥呢?”
哈娜似乎是走到了窗前,黛雅听见窗帘被轻轻拉开的声响,哈娜回答道:“大概是还在睡觉吧——现在才刚刚日出而已。”
黛雅垂下眸子,她的世界仍是一片黑暗,自从她失明后,做的梦就都只是有关于小时候生活在贫民窟时的事情了,有好有坏,但无一例外、她绝没有梦见过除了自己见到的事物以外的东西。
但她刚才分明听到了迪奥的声音。
“……混账!!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看到的竟然是那太阳!”
“我才不要——!!”
那种几乎令人感到头脑发晕的绝望嘶吼带来的慌乱至今仍徘徊在黛雅的心头,她的反应已经因为过度的疲惫而迟钝,她只是慢慢地思考着。
迪奥……还在睡觉吗?
太阳升起来了啊。
就在她坐在床上出神的时候,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那彬彬有礼的节奏证实着他的身份。黛雅不顾自己身上还只套着柔软的丝绸睡裙,边应声边掀开被子便按照七年来早已熟记于心的路线向门口小跑而去。哈娜惊呼一声,黛雅双腿还有些发软,但那并不妨碍她想要见到乔纳森的迫切心情。
门被打开,乔纳森呼唤着她的名字,微微弯下腰便一把揽住了这位柔弱的姑娘,他低着头、怜惜的看着黛雅通红的眼眶,轻轻亲吻了她的发顶,然后将她半抱着送回了床上。他单膝跪地,拿起一旁的鞋子为黛雅套上,黛雅没露出任何羞涩的意思,她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她只是颤抖着双唇,犹豫半晌才低声说出了自己这三天都想要对乔纳森说的那句话。
“乔纳森,我感到非常抱……”
“嘘——”乔纳森轻轻说道,他将带着凌晨寒气的手指轻轻贴在了黛雅的嘴唇上,制止了她接下来即将出口的话,他笑着说道,“我们约好的,不是吗?”
黛雅只感到鼻尖一酸,她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眼泪夺眶而出。
她抽噎着说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乔纳森……呜……我真的想要对你说出那句话,我是真心那么想的……我不、我不知道……”她再也无法说出连贯的一句话,黛雅捂着脸痛哭起来,似乎这几天的压抑都在这位温柔的绅士面前一起爆发了出来。
乔纳森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温柔的将黛雅搂进怀里,因为知道自己的手还带着凉意,他小心地没有接触到黛雅睡裙外露出的、脖颈下方的皮肤,而是轻轻的、有节奏的拍着她被布料覆盖着的背部。他在她耳边说道:“你得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迪奥,还有其他人也一直爱着你。”
“虽然你没说,但我原谅你,黛雅,你没做错任何事情。”
“但你得知道,好姑娘,我们必须将这件事做个了断。”
黛雅的心脏猛地揪了起来,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有血腥味冲醒了她的头脑。她想,这个结果也不算在她的预料之外,虽然早已经知道乔纳森会为了守护自己的家族与父亲和迪奥将纠纷摆至明面上,但她还是忍不住沉默下来。
乔纳森温柔而又坚定地拥抱着她,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黛雅终于松开了被她攥住的乔纳森领口的衣服,艰难的点了点头,带着哭腔应道:“好。”
“好了!感动的会面到此结束吧!”一个陌生的男声出言打断了房间中不断蔓延的悲伤情绪,“一会儿我们可就会错过最佳时机了。”
黛雅身子一颤,显然没有想到乔纳森还带了一个人回家。
她后知后觉的有些脸红,难以想象自己就将这幅狼狈而不修边幅的样子展现在了另一个男人的面前。
乔纳森放开她,直起身子,应了一声,然后又将目光转向了黛雅。
“黛雅,你就在房间里等着我。”
“我会守护父亲,守护乔斯达家,也会守护你。”
“我以十二岁时的山茶花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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