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雅最终还是被乔纳森带走了。他们在离开前先去收好了齐贝林男爵的尸体,波克姐弟回到村镇中为他们联系回家的马车,史比特瓦根留在她身边,男人用西装的袖子将手臂上用利刃划开的伤口一圈圈紧紧缠上,黛雅则安静的坐在他身边听着包扎时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歪了歪头,露出了略显柔软的表情。她说:“谢谢你,史比特瓦根先生。”
他在波纹侵入黛雅体内的第一时间划破了自己的手臂、用血液帮黛雅舒缓当时的痛苦,令所有人都感到震惊。事实上,就连史比特瓦根自己都觉得这是个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的、下意识的举动。他心底的声音在那一刻几乎咆哮起来,面临黛雅从指间一直蔓延上去的血肉模糊的惨状,史比特瓦根没感到任何不适,他只是觉得要尽快做些什么帮她才行,只是这一个想法,就驱动他在手臂上割出了一道深刻的伤口。
听见黛雅的话,他手上的动作微微一停,然后又装作稀松平常的样子轻松地随意应了一声,紧接着两人之间就又陷入沉默,让只是克制着自己、做出了简单回复的男人陷入了一阵懊恼。他想自己应该多说一点,免得黛雅误以为他过于冷漠。
于是他干巴巴的想要找些话题,能言善辩的男人一时有些词穷,他绞尽脑汁的思索黛雅或许会感兴趣的事情,结果还是在最后无意中将自己的心底话脱口说出。
“或许这样说有些卑劣,但不得不说,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有些希望预言的结果不是那么和平的——我是指和现在出现的预言不太一样——这样的话、我……”他的话猛地卡在喉咙里,但史比特瓦根只是一顿,便从善如流的接上了后面的话,“和乔纳森先生就会不顾冬佩地先生的反对,毅然将你带走了。”
他的大脑转得飞快,为了不让黛雅察觉到他不为人知的心思,他迅速地找到了合适的理由:“然后你就会知道,无论预言如何,还有这么多人爱着你,希望你可以幸福的生活,就算要反抗命运、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黛雅小姐,”他深吸了一口气,“百年后,我、乔纳森先生、艾莉娜小姐一定都已经归入泥土,但到了那时,必定还会有我们信赖的人陪伴在你身边,乔斯达家的黄金精神必将代代传承,所以请你安心,即使是我们都离开了你,你也一定会幸福又安定的生活下去的。”
“我也不会将希望全部寄托于乔斯达家的后代,既然做出了这样的保证,我也一定要为黛雅小姐的生活贡献些什么才行。这次回去以后,我就要外出闯荡去了,虽然我曾经只是个食尸鬼街底层的小混混,但在经历了这些事情后,我也有好好规划过未来的人生——等到我有了足够的财富,就去开办一家医院,诊所是不行的,因为诊所不能接受献血——我会提前写好遗嘱,一旦我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就立刻将医院的所有权划到黛雅小姐名下,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担心日后的食物问题了。”
“我在这里代表乔斯达家和自己立下誓言,他们负责出人,我来负责出钱,”史比特瓦根故作轻松的眯着眼微笑了起来,“怎么样,黛雅小姐,是不是可以感到稍微安心了一些呢?”
黛雅一直认真的听着,她嘴角挂着柔软的笑意,像是只有话剧中才会出现的、纯洁的少女在侧耳聆听恋人的雄心壮志,史比特瓦根一时感到脸颊燥热,为自己像是少年吹牛一样的壮志豪言羞涩起来。他下意识的移开目光,而黛雅不知道他的这一系列反应,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肯定,然后稍微拖长了声音问道:“那我呢?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史比特瓦根知道黛雅此时大概是在故意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迪奥身上转移到他说的内容上来,因此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让场面冷下来,于是他脱口而出:“黛雅小姐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
在说完这番话后,史比特瓦根突然意识到,他平生以来第一次出现的神圣爱情高尚到让他自己都忍不住热泪盈眶,这种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的感情与他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协调,因为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卑微祈求,而是自愿付出。
——真是太窝囊了。史比特瓦根心情低落起来。
这样的话,岂不是就像是被第一位见到的富家小姐迷昏了头的穷小子吗。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只要一直随心所欲的生活就好了。”
黛雅对他的吸引力远远大于他所见过的任何女性,连史比特瓦根自己都不知道情从何起、又要归入何处去。如果说这是因为黛雅姣好的相貌,那绝对会让一众追求者因为她双目失明而转身离开;如果说这是因为黛雅拥有的财产,那此时乔斯达家的惨状必然会使那群男人如同潮水般退去;如果说这是因为黛雅纯洁的心灵,那她此时吸血鬼的身份绝对会使所有想要与她共度此后人生的家伙望而却步。此时的史比特瓦根却是无法思考,他究竟为什么会对黛雅产生这样的感情。
这个问题直到他在几十年后、读到一本书时才得到解答。
帕斯捷尔纳克这般说道——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
如果说他在遇见乔纳森 乔斯达时,产生了心灵层面的剧烈震动并开始对自己的前路感到迷茫,那么当他在遇见黛雅蒙德 布兰度并经历了之后的相处时,才真正懂得什么是作为一个男人活在人世间、并为了守护什么去奋斗拼搏的感觉。
但此时此刻,这个尚且不懂这番道理的年轻人沉默着将最后一块布料打上结,站起身子走向了门口。他说要去看看乔纳森他们的收尾工作进行的如何了,而黛雅却又有些犹豫的喊住了他。黛雅依然坐在那张柔软大床的床边,她仰望着史比特瓦根,细长的眉毛轻轻皱起,以一种格外严肃又担忧的神态对他说:“史比特瓦根先生,我不愿意欺骗为我付出如此真心的你们,所以我还是想说,迪奥真的没有死去。”
“我是说真的,请相信我,否则所有人都必将因为缺少防备而走向灭亡。”黛雅显得有些急切起来,她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些哭腔,“我不是想要暴露兄长的状况,但我绝对无法坐视你们陷入危险之中——这或许会和我之前面对风之骑士岭的危机时的冷漠不符,但——”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猛然收起了脸上的所有焦急,黛雅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挑起一抹与她的容貌和年龄过于不符的苦涩。
“……或许我死后、会因为这样反复的背叛而下地狱吧。”
史比特瓦根的动作猛然顿住,他察觉到充斥在黛雅生命中的混乱与纠结,她开始对乔纳森和迪奥双方都产生了强烈的愧疚感与负罪感,在她的血液中翻滚着令她比承受波纹更加难以言喻的痛苦,于是她几乎要被压垮,甚至已经断定自己必将在死后也饱受折磨作为惩罚。史比特瓦根认为,如果她执拗的将自己一直束缚在这样的怪圈之中,那么她必将承受百年自我折磨。
于是他沉默一瞬,转而问道:“黛雅小姐,虽然有些冒昧,但,你曾经有过什么理想吗?”或许他们可以朝着那方面努力,以此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黛雅先是一愣,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收敛了嘴角的苦笑,她深吸一口气来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就真的顺着史比特瓦根的话题思考起来。这个姑娘的手指下意识的磨拭着腿上柔软的布料,轻轻勾起嘴角回答:“在贫民窟的时候,我希望以后能开一家发卡工厂,因为我只有两个小夹子,所以总是会和其他女孩子交换着戴;等到到了乔斯达家,我就想着,在这么好的条件下,我可以在阳光下读书、刺绣,有充足的事物和干净的衣服,所以我只尽可能的令让我得到这一切的三个男人感到开心,这便是我最满足的事情了。”
“而现在,虽然没有仔细考虑过,但我想到,”黛雅忍不住低下头去,史比特瓦根看不清她的表情,同样也没察觉到她玩笑话下掩藏的悲伤,“虽然已经落到这种境地,但我不想谋生——”
“‘我不想谋生,我只是想要生活’……我知道的。”乔纳森的声音出现在门口,他的声音慢慢变的低沉而又柔和,黛雅觉得他大概是在笑,然后她听见他说道,“已经可以出发了,黛雅,回去后,一起去看王尔德的话剧吧?”
黛雅随着男人们离开风之骑士岭,马蹄的声音踏破宁静的气氛,车夫慵懒的哈欠声飘散在风里,虫鸣与海浪拍击岸边的声音混在一起,黛雅有些出神,她小心地靠在角落,微微垂下眸子出神。乔纳森坐在她对面的位置,因为过度劳累已经说不清是熟睡还是昏迷,史比特瓦根则和冬佩地一起坐在后面的马车里、和齐贝林男爵的棺木待在一起,史特雷兹坐在黛雅所坐的马车外、与车夫并肩,以防那个男人真的因为过于困倦而直接栽倒过去。没有一个人说话,在黛雅耳中相当安静,却又显得相当喧闹。
艾莉娜见到她后激动地过来与她拥抱,黛雅平安归来令她感到惊喜又不可思议,但她很快发现了一些异常,怀中的姑娘身体冷的像冰,仿佛娇嫩的皮肤下并没有血液在涌动一般,她下意识的愣住,然后用手试探了一下黛雅手臂的温度,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念头,艾莉娜猛地捂住嘴,她无声的倒吸一口凉气,探寻的目光望向一旁苦笑着的史比特瓦根,得到了对方同样沉默的肯定。
艾莉娜迅速地用袖子抹掉不自觉落下来的泪水,这个姑娘笑起来,用开心的语气为黛雅介绍着上层给乔斯达家送来的补贴,她按照乔纳森的吩咐拨出一笔钱租了一套普通公寓,艾莉娜的期望和乔纳森不想继承爵位重回贵族生活的想法不谋而合,史比特瓦根回到了食尸鬼街的住处,乔纳森与艾莉娜就带着黛雅在医院旁安顿下来。
“……那么,就把阴面的房间留给黛雅。”艾莉娜在纸上写写画画,她仔细规划着新家的布置,“如果感觉闷的话,就可以直接从小阳台去花园里,我们添置还要添置一个架子,就放在……嗯……”她有些苦恼的用钢笔的末端点了点嘴唇,然后抬头望向正站在小阳台门口的乔纳森,青年早就会意的开始用脚步丈量那块距离,两人配合默契的将他们为黛雅创造出的安全范围告诉就在一边乖乖站着听他们安排的姑娘,然后便开始着手准备。
乔纳森先是把艾莉娜买回来的数套被褥搬到床上,然后便忙着和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赶来的史比特瓦根搭建起那个遮阳的架子,艾莉娜牵着黛雅的手让她去试哪块布料的触感更合她心意,黛雅睫毛微微颤抖,最终选中了一套玫瑰红的床具。乔纳森腾出手来从屋里往外搬东西时无意中望见了黛雅的选择,他忍不住笑起来,叹道:“黛雅果然还是很喜欢红色啊——”
刚见面时洋装上的领结,人生中第一朵山茶花,第一次参加晚会时穿的裙子,甚至连黛雅的双眸都红的像是一对漂亮的宝石。
“因为,红色总是令人难以忘记。”黛雅微笑起来。
她想起刚刚得知母亲生病那晚、她从睡梦中睁开迷蒙双眼时从窗帘缝隙望到的闪烁火光,照的天空染成了艳丽的红。
她到现在才明白,那都是迪奥做的。他为了防止那个男人对兄妹俩进行报复选择抢先出手,大抵是从那时开始第一次对人造成了实质性的伤害。事实上,黛雅并没有将史比特瓦根关于迪奥的天生恶人论放在心上,她和养父抱有相同的想法,认为迪奥是在后天环境的影响下被改变,因此总觉得无法对迪奥生起谴责之意。
“好了!”史比特瓦根的声音传来,他拍了拍手、又掸去衣服上的灰尘,欣赏着自己和乔纳森的劳动成果,“黛雅小姐,趁着现在天快黑了,要不要出来适应一下?”
黛雅不想拂去他们的好意,于是她微笑着点点头。
艾莉娜刚想要挽着黛雅走过去,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般惊叫一声:“啊!热水还在一直烧着!”她提起裙摆飞快的跑向厨房,没过几秒便有些焦急的喊了起来,“乔纳森!快来帮帮我!”
黛雅一时也有些着急,她站在原地有些不安的转过了身子,却因为对新家的布置不熟悉而不敢轻举妄动,听着乔纳森跑出房间的脚步声,她担忧的抿了抿唇,而史比特瓦根自然是没有错过艾莉娜离开前那个有些促狭的、带着浓浓笑意的目光,他感觉脸上发燥,皮肤都染上了夕阳余晖的颜色。果然没过一会儿,艾莉娜轻松的声音就又传进了他耳中:“没关系,不要担心!但是我和乔纳森要处理一下这些开水,黛雅就和史比特瓦根先生一起看看新房间吧!”
史比特瓦根有些紧张的看着黛雅,但他又不好一直沉默下去,于是他无声的清了清嗓子,又有些紧张的舔了舔唇,他开口,却发现声音还是因为过于紧张而略微沙哑起来。
“黛雅、黛雅小姐……”
“……你愿意让我带你转转吗?”
黛雅微微一愣,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现,垂下眸子,她的睫毛颤抖起来,然后也感到脸上涌上了些滚烫的温度。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如果史比特瓦根如此明显的表现出局促的情绪的话,黛雅也难免觉得羞涩起来。她接触的真正值得信任的成年男性不多,除开岁数至少比她大上十几岁的佣人和两位兄长,剩下的也就是已经去世的养父,黛雅又并不是完全不谙世事的姑娘,她十岁时就懂得摆出纯良的样子请求贫民窟的男人帮忙,此时史比特瓦根显出这样的情绪,她自然知道对方心中的想法。
她只能表示感谢,却无法接受这样的感情。黛雅从失明起就早已做好了孤独终老的打算,更别提她此时此刻的吸血鬼身份,这只会为他人带来麻烦,而不是单纯满足他人对自己的喜爱就能弥补的事情。
黛雅希望史比特瓦根可以考虑清楚,而不是意气用事的一头扎进这份感情之中。但她犹豫一瞬,还是勾起嘴角,小幅度点了点头。
——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平静地将手递给了史比特瓦根。
这已经是她此时能做出的、最温柔的选择了。
史比特瓦根深吸一口气,他无比正式的牵过黛雅柔软的手,然后有些紧张的带她走到阳台门口,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介绍上,男人将黛雅的手覆在阳台门的把手上,然后又扯过一旁的窗帘令她熟悉位置,最终推开门,扶着她一步步的亲自丈量阴影的距离,然后又让她找到了绝对不会被阳光晒到的躺椅的位置。
史比特瓦根说道:“黛雅小姐,现在是下午五点二十三分,西方在我们身后,半个太阳已经沉了下去。”他无比详细的介绍着此时的情况,“等明天再让乔纳森先生或艾莉娜小姐陪你看一看其他时间的阳光位置,你就可以自由活动了,在这之前,一定不要在白天随意踏出阳台进入花园,否则说不定会被太阳灼伤。”
黛雅笑着应下,她坐在躺椅上、没有向后靠去,就那样仰望着他对他勾起嘴角乖巧的答应,夕阳的零星颜色都落在她眼中,让史比特瓦根忍不住抬起左手捂住了嘴。
此时此刻他看着这姑娘开心的样子就忍不住想到,为什么这一切的不幸会接连发生在她身上呢?
他离开前,乔纳森和艾莉娜一同站在大门处送他,艾莉娜转身回去后,乔纳森又陪他走了很远一段路,这是令史比特瓦根没有想到的。乔纳森随意和他闲聊两句后,便说起了自己刚才起便一直在担忧的事情。他犹豫着说道:“史比特瓦根,我没有想要打击你的意思,但……我觉得、现在黛雅的情况,并不适合……我是说,你应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我和艾莉娜谈过了这件事,她说有些事情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但我还是想要来问问你的想法。我爱黛雅,认为她是最好的女孩,但我不得不说,你值得一个比她更加健康、更加……”乔纳森有些懊恼的闭上了嘴,他顿了一下后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本来是想说,我们对吸血鬼的了解都不充分,我们不知道她是否可以和人类结婚生子,也还没有完全掌握她的生活习惯,所以你……”大块头绅士难过起来,他反复想要组织自己的语言,却都以失败告终,“我不是在说黛雅的坏话,我……唉……”他自暴自弃的抓了抓头发,显得很是烦恼。
“乔斯达先生!”史比特瓦根猛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懊恼,“我——关于你的这个问题,我也有些话想说!”他像是鼓足了十分勇气,虽然尚显得胆怯,但目光坚定。
“我确实对黛雅蒙德小姐产生了爱情,或许这有些突然,但我觉得,无论她是吸血鬼还是人类、无论她健康还是身染疾病,我都不会再遇见这样的人了。”
“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担忧,但我不会将自己的感情倾诉给她的,我想做的只有在她身边陪伴她、守护她、为你们分担她带来的负担,这就是我所求的全部了。”
“有一点我不得不指出——”男人苦笑着按住帽子,仰望夜空中闪烁的繁星。
“我和黛雅小姐相比……我和她相比的话,这样的我——”
“怎么配得上那样的她呢?”
乔纳森说不出话。
他这才发现,他所以为的、来自史比特瓦根短时间内产生的理想化感情,是那么胆怯、那么真诚、那么令人动容。
他也苦笑起来,问道:“如果你这样说的话,我又该怎么继续拒绝呢?”
“那么,在这里,”乔纳森目光澄澈,他微笑着说道,“我相信你,史比特瓦根,同时感谢你——”
“谢谢你能给予黛雅发自真心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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