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比特瓦根大概每隔三四天都会来一次，没什么具体的规律可谈，无论是学习更加纯正的爱尔兰语还是学习一首新歌都需要时间，黛雅并不强求，这是对方展示给自己的善意，而不是本该完成的职责，她应该保持一种感激之心，而不是为对方的缺席恼怒埋怨。两人默契的没有与乔纳森和艾莉娜提起这件事，生活中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运行着，让日历一页页被撕去，让带着痛苦的记忆一点点淡化。
时间过得很快，在最冷的那段日子离去后，乔纳森和艾莉娜的婚礼也正式迎来了倒计时，黛雅很早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但艾莉娜在这两个月的忙碌中又消瘦了些，于是她又接过了修改尺寸的工作，一天到晚忙个不停。
这对准夫妻商量着要把婚礼放在晚上举行，最终还是被黛雅拒绝，于是史比特瓦根在二月二号那天的清晨启程，在太阳爬上天空前带着黛雅来到了教堂，绅士先一步跳下马车，然后小心翼翼的牵过黛雅伸出的、被白净的蕾丝手套包裹的纤细手指。史比特瓦根用另一只手扯出车凳垫在地上，黛雅抓着裙摆从马车上下来，她看上去心情愉悦，大概是因为今天的主角是她最为珍视的二人，黛雅显得比之前要灵动的多。
她像是被注入了更多生气，而不是一个只会微笑的人偶。
教堂里只有他们两人，宾客们与媒体会更晚一点才到，乔纳森和艾莉娜还得在万众瞩目下坐着花车登场，总而言之，在这个因为屋顶极高而显得格外空旷的教堂里，除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地等待以外，他们似乎也没其他事好做。史比特瓦根和黛雅倒并不觉得尴尬，他们独处过很多次，这次也同样没什么好在意的。
黛雅没坐在最前排、最中间的位置，上午时，阳光会透过天窗上镶嵌的大片彩色碎玻璃映入教堂，在地板上的红毯和那对新人及附近的宾客身上洒下零落的绚烂，但黛雅不能享受这种厚待，于是她被安排在了第一排靠墙的位置，远离阳光且不必混杂在陌生人之中，足够安静而又不会被隔离在这片热闹之外。
她用指尖轻轻拂过有些粗糙的木质长椅，这个今天精心装扮过的姑娘微勾着嘴角对身边的史比特瓦根说道：“或许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是我第二次来到教堂。”
史比特瓦根知道黛雅不信教，但他依然显得有些惊讶：“哦？就算是贫民窟里也应该会有教会一类的简易机构吧，固定的举办一些类似每周日去做礼拜就可以得到一份食物之类的慈善活动。”
“嗯。”黛雅点点头，她说，“但因为我和迪奥都不太喜欢那种事情，所以一共只去了一次。”
史比特瓦根顿了顿，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能接上黛雅的话。
黛雅察觉到他的想法，她垂下眸子不再说话，心中又难以抑制的想到了和迪奥有关的事情。
达里奥总是会让兄妹俩违心的去神父那里占便宜，事实上，无论是迪奥还是她都隐约明白那象征着什么，他们所要付出的不仅是半天的时间，贫民窟里的所有孩子都知道，只要谁的长相略微清秀些、愿意和神父单独在一个小房间里待上一会儿，那么那人就能得到更多好东西。蜂蜜、果酱、或者是一张皱巴巴的纸币，而面对那些真心信仰上帝的孩子，神父支付给他们的则是“上帝最真诚的祝福”。
迪奥和黛雅只去过一次，礼拜尚未结束，少年便再也不肯踏进教堂一步了。他稚嫩的脸上显出因愤怒而扭曲的可怕神色，尚且不能完美收敛自己情绪的兄长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被美化为教堂的破房子门口的台阶，然后边咒骂着那可笑的神明边拉着黛雅头也不回的走回了家中。
他没忘了自己烧上热水、用菜叶的边角料随便弄了两碗在调味料的帮助下勉强可以被称为素汤的东西，碗里热气腾腾，看上去倒也有模有样，迪奥拉着黛雅的手不让她再靠近餐桌，然后把家里仅剩的面包塞到了两个人嘴里——他没忘了给母亲留上一口，他不忍心让辛苦劳作的女人只能吃上那些从垃圾堆的地面打过滚的食物。
不出他所料，达里奥回家后独占了两碗汤，他一边嘟囔着神父一定又偷奸耍滑的将好处都捞进了自己的口袋、一边飞快地吞下了对于他们贫困的生活来说算得上是为数不多的新鲜食物——事实上那一点也不新鲜，迪奥在回家的路上随手把那些叶子塞进口袋里，他们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某种被拔出土壤的野草——总之，他们就以这种小把戏蒙混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等到黛雅可以和母亲一起做些刺绣活来赚外快、迪奥也被送去工厂后，家里的生活稍微好了些，达里奥才大发慈悲的允许两个孩子不再花费那能为他赚来一些钱的时间去换取一碗喝起来像是发了霉的菜汤。
黛雅似乎已经快要忘记原来的事情了。
她努力回忆着，却发现达里奥的脸在脑海中已经模糊，她记得那粗暴的吼叫与有力的皮带，却想不起来他眼睛的颜色、牙齿的个数或是腰身的宽度。
——事实上，她似乎也不太能记清对方的打骂了。
达里奥的所作所为像是用了会挥发的墨水写在她记忆里的字，尽管当年那一切都显得无比刻骨铭心，但此时此刻，黛雅也只是有些迟钝的回忆起，自己曾经有过那样的童年，而再也想不起来任何具体的情感了。
她今年不过二十出头，与生父度过的十一年的光阴占据了她人生中一半的时间，但她似乎如此轻易地就放弃了那段记忆，与一直对过去耿耿于怀的迪奥有了一个鲜明的对比，或许这和她目不能视有关，黛雅一时怔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会就这样一直、一直活下去吧？”她如此问道。
因为这个疑问过于突兀，史比特瓦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黛雅是在对自己说话，他先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然后大脑才慢半拍的去处理刚才听到的内容。青年并不能判断出黛雅这个问题究竟代表了什么，他皱了皱眉，表情显得有些严肃、但声音轻快又开朗，他回答道：“会的，按照冬佩地先生的说法，黛雅小姐至少还要再活上一百年吧。”
“那么，”黛雅追问道，“我在几十年后，几百年后，一定会忘记曾和我共同成长的你们吧？”
“我的记忆会像是一杯水，凡是有新的东西进入、就要有旧的东西溢出，如果我一直前进，在离开了乔纳森、艾莉娜与你后，我一定会把你们全部忘记吧？人怎么可能记得几百年内发生的全部事情呢？”
“像是我已经不记得生父的相貌一样，就这样一点点遗忘，直到只记得‘天堂’来临时的那一天。”黛雅平静的面孔下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疑惑，她问道，“这样的话，我走到最后，自己又剩下了什么呢？”
史比特瓦根不是哲学家，他也无法完美的应付黛雅这个听起来像是随性而发、却又显得有些深刻的问题。
他一时顿住，过了一小会儿才问道：“黛雅小姐口中的‘剩下的事物’，又是什么意思呢？”
黛雅沉吟起来，她回答道：“或许……我想要留给自己的是……”
她不再说话。
史比特瓦根的心脏仿佛被揪了起来，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等待着黛雅的回答。他已经意识到了——黛雅的这个问题并不在他们平日里闲聊讨论的那些事情的范畴内，这或许对她来说真的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也说不定，在这样的关键日子里，他得应对好黛雅的一切突发状况。
这不仅是乔纳森与艾莉娜的新生活，也是黛雅的新生活。
“……其实，我好像也不太明白。”黛雅终于又笑了起来，她的笑容中带着某种类似于忧心忡忡的情感，“如果我在一百年后将你们全部忘记，就拿史比特瓦根先生来说，你不会觉得很难过吗？”
——说句实话，史比特瓦根是无所谓的。
因为他那时必然已经归入尘土，无论黛雅是否还记得他，对于他本人来说都并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了。
大概像是人类和宠物的关系一样：猫的寿命可能只有十年，某些生活有所保障的贵族却能足足活到一百岁；而作为普通人类，他的寿命在黛雅眼中可能不过和他眼中的猫狗相似，虽然这比喻有些奇怪，但史比特瓦根想通了这点，他便觉得没有什么所谓的难过与不甘心了。
能够在她的生命中留有哪怕是一点痕迹，本身就是他的荣幸，他又怎么能得寸进尺的奢求她记忆中的固定位置呢。
“不。”史比特瓦根笑道，“黛雅小姐能够记住我一百年，我已经很满足了。”
史比特瓦根如此坚信着：黛雅沉默羞涩的娇弱与固执和那纯白色的灵魂一定不仅只是吸引着他，她的容貌不变，便总会有趋光者涌来她身边。
百年后，依然有人替他爱着黛雅。
这便是他能想象到的、属于两人的最好结局了。
黛雅只是静静地微笑着，她回避了这句知情人耳中有些暧昧的话语，转而将话题换到了其他事情上。
“神父来了。”她轻声说道。
史比特瓦根没有她的好听力，于是他朝教堂的后门望去，厚重的木门微微动了动，随后便被人用力推开，腋下夹着圣经的神职人员微笑着走进教堂，他点燃了告解室前的蜡烛，然后又细心地调整了讲坛上鲜花的角度，这才将目光转向这边坐席上的青年男女。
他说道：“早安，两位。”
“早安，神父。”史比特瓦根回应道，而黛雅只是微挑着嘴角点了点头表示附和。
略微上了年纪的神父看着黛雅低垂着眸子的乖顺样子微微叹了一口气，他带着神职人员特有的慈祥与悲悯的语气道：“两位要不要吃点圣饼呢？虽然可能不太符合年轻人的口味。我知道的，你们不信教对吧？但那又有什么呢，主总会保佑每个善良的人，你们来的这么早，还没有吃过早饭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就不应该和一个神父客气。”
黛雅婉拒了他絮絮叨叨的好意，她不再说话，史比特瓦根又一次注意到，如果说平时黛雅可以正常和他对话的话，那么在面对陌生人时，这个姑娘便坚持起了一种尽量减少交流的矜持。她保持着这样的习惯，将自己封闭在了一个基本只有乔纳森艾莉娜夫妇、勉强加上一个他的小世界中。
史比特瓦根忍不住将目光放在黛雅身上。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此时此刻，如果迪奥还活着，他们三人的分量，是否能比得上她的兄弟呢？
黛雅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的心中，还在期待着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能够一直和她一起度过漫长岁月的那个男人的出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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