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大海上漂泊了两天时间。
当女婴发出第一声啼哭之时,黛雅像是被突然从梦中叫醒,她抹干了眼泪,死死地咬住下唇,再也不肯哭泣。
尽管她依然感到浑身冰冷,甚至忍不住一直颤抖,但黛雅清楚地知道,她没时间再停留在过去了,即使那就是昨晚发生的事情。乔纳森已经死去,她必须负起自己应尽的责任。
艾莉娜紧紧裹住因为寒冷而指尖发紫的婴儿,再扯下黛雅长裙上的层层叠叠的布料将她手脚以及脖颈处裸露的皮肤缠上。她既要避免孩子受冷风侵袭,又要保证黛雅不被阳光照射,在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此时又面临强烈的忧虑之情时,艾莉娜显得憔悴起来,黛雅光是听着她的呼吸声就能察觉到这点。
人类是不能一整天闷在这个箱子里的,就连黛雅也需要新鲜的空气,所以艾莉娜只是不得不把箱子打开一个缝隙。她将孩子放在自己和黛雅中间,然后用身体遮挡住寒风和太阳。
婴儿是禁不起这样折腾的。
在正午来临之时,两个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的姑娘迟钝的意识到这孩子未免过于懂事,裹着她的软布上干干净净,这显然不太符合常理。艾莉娜隔着软布碰了碰女婴的肚子,她发觉孩子的肚子软趴趴的,大概胃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因为没有任何能提供给孩子的食物,两人抱着一种侥幸的心态希望女婴能像她们一样尽力挺过更长时间,但恐怕是真的饿极了,再听话的孩子也忍不住大哭起来,艾莉娜眉目间满是忧愁,她试着让女婴安静一些以节省体力,却终究没能成功。
“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好孩子——”艾莉娜轻轻念叨着昨晚趁着月光看清的孩子被褥边角绣上的名字,她希望这能起到一点效果,但显然只是徒劳。
黛雅伸出手摸索到女婴的娇嫩小脸,立刻便在指尖沾了满满的湿意,她抿了抿唇,然后不安的搓了搓手指,似乎只要其上没有泪水、此时的困难便不复存在了一般。
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有婴儿活下来呢。
但黛雅不想放弃,伊丽莎白的母亲因她的兄长而命丧大西洋,似乎她唯一能向全船无辜之人赎罪的方法,就是将这个婴儿抚养长大。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公平的,但她无力改变,只能尽自己最大努力进行弥补。
她摸上左手的指尖,使了极大的力气,然后突然想到自己的血液可能只是会将伊丽莎白变为吸血鬼,又不得不放弃了用血来填饱她的肚子的想法。
黛雅是不可能让艾莉娜去做这件事的,一旦艾莉娜意识到这个办法,她便会不停用血液喂食伊丽莎白,她只是个普通人类,是无法在失血状态下维持生命的。黛雅在贫民窟见到过用血液喂食婴儿而死的母亲,她不会让艾莉娜重蹈覆辙。但此时此刻再没有其他方法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不再哭泣了。
她想起迪奥的话。
“成为吸血鬼,同样是新生的开始。”
黛雅咬了咬舌尖,她又尽力让自己忘记这句话。
她将手指放在伊丽莎白的唇边,那孩子闭着眼睛哭泣,然后抱住她的手指大力吮吸起来,这并不能让伊丽莎白产生饱腹感,但黛雅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总之她安静了几秒钟。
然后立刻,她便又大声哭泣起来。
“这样下去的话……”艾莉娜带着浓浓的担忧的声音传来,“黛雅,她会耗尽体力的。”
这个看上去不过一个月大的孩子展示出了过多的精力,这说明她已经在透支自己额外的力气,现在别说是食物、就是能喝的水也没有一滴,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能安慰她空虚的胃部。
黛雅在海浪的颠簸中费力的微微支起身子,她摸索着、轻轻扭过孩子的头。
她问道:“艾莉娜,她在看着我吗?”
艾莉娜微微一愣,她很快看向伊丽莎白,发现她哭泣时紧闭着双眼。
“没有……你想做什么,黛雅?”艾莉娜心中升起一种有些奇怪的感觉。
“让她看着我。”黛雅语气坚决,“一定要让她睁开眼睛。”
虽然不知道黛雅的目的是什么,但艾莉娜还是愿意相信她。在百般尝试无果后,艾莉娜长叹一声,终于无可奈何的试着将伊丽莎白举起来直碰到箱顶又放下,她重复了几次这个动作,发觉躺在箱子里时这样做实在费力——她曾经见到过有年轻力壮的父亲和疼爱的幼子玩这种举高的游戏,但显然伊丽莎白不喜欢这个。
饥饿已经蒙蔽了她的感官。
就当她都感到疲惫之时,阳光透过箱子的缝隙洒在伊丽莎白的脸上,不知道是光亮还是温暖吸引了她,这个孩子的哭声猛的一顿,然后抽泣着睁开了双眼。
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艾莉娜连忙将伊丽莎白放在能与黛雅对视的位置,然后有些紧张的等待着黛雅的下一步动作。
她看见阴影里,黛雅的红眸似乎突然闪过流转的光芒,然后又像是烛火般摇曳着缓慢熄灭。在这个过程中,伊丽莎白的哭声越来越小,最终吸着鼻子、又一次陷入了睡眠之中。
艾莉娜开始只是觉得疑惑不解,但当黛雅同样闭上双眼、似乎已经昏睡过去时,她才猛然意识到刚才黛雅究竟做了些什么。
——她使用了吸血鬼的力量,那大概会被称为催眠或魅惑,在使伊丽莎白安静下来的同时,自己也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
黛雅或许需要一些血液。
艾莉娜如此想到。
但她同样又渴又饿、忧虑压在她心头。
她只是比伊丽莎白多了些自由与思考能力罢了。
艾莉娜还是决定给黛雅一些血。于是她将手腕递到黛雅嘴边,低声呼唤了黛雅的名字。
黛雅缓慢的握住了她的手腕,艾莉娜察觉到她似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指都显得十分虚弱,她心中怜惜之意顿起,艾莉娜忍不住顺势摸了摸黛雅满是泪痕的脸颊。
她安慰道:“没关系,黛雅,总会好起来的。”
黛雅低低的应了一声,却迟迟没有动作。
她一直在深呼吸,艾莉娜能感受到她唇齿中呼出的气息,艾莉娜只将这当成她还在犹豫是否要吸血,她刚想劝黛雅补充一□□力,便蓦然撞进了那似乎在黑暗中散发光芒的、赤红色的眼眸之中。
艾莉娜心中一惊,就在她要说些什么的下一秒,她便感到意识昏沉,忍不住昏睡了过去。
黛雅的双手因肌肉痉挛而抽搐起来,她咬着牙克制自己想要哭泣的欲望,然后缓慢而费力的翻动身子,让自己平躺在了箱子之中。
艾莉娜与她似乎只乘坐了箱子中的一部分,黛雅能从过于清晰的海浪声中判断出来,或许迪奥制作的完全体要更加可靠一些。因为这部分需要承担两个人的重量而不至于沉入海底,虽然它的底面足够大,但箱壁也算不上十分厚实。
她只能祈祷着三人不遇到暴风骤雨、不遇到惊涛骇浪、不遇到海洋中那些可怕的生物。
任何不平静都会让她们死亡。
黛雅的双唇颤抖起来,她的喉咙里发出细微而又嘶哑的呜咽声,尽管如此,这个姑娘却没有落下一滴泪水。
像是猎人在归去时放声高歌惊起大片飞鸟,像是渔夫在归去时仰头长啸驱走大丛游鱼,黛雅也在归去的路上,她却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向何方,如何自处,此时甚至连流泪的勇气已经消失。迷茫与对未来的恐惧大于此时的命运不定,她想,就这样冰封住整个箱子,让她们也一同沉入大西洋中,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她一直保持着清醒,直到夜晚的寒气席卷而来,黛雅试探着微微支起身子,然后用力推开了箱子半掩着的盖子。她感到海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咸涩的气味不管不顾的钻入口鼻,黛雅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去抚摸冰冷的海水,冰凉的感觉让她立刻精神一振,她能感到此处的海水足够清澈,大抵是那种只有在迪奥的书上才会见到的非常纯净的蓝色。
那时他们还生活在贫民窟中,尽管生活贫苦又不如意,却总还有好事发生。
黛雅收回思绪,她不敢打开箱子太长时间,此举一是快速为箱子内部换进新鲜空气,二是侧耳倾听是否有游船经过,黛雅很快又缩回了箱子之中,盖上箱子的声响并没有让昏睡中的两人清醒过来,黛雅静静地躺下,听着近在咫尺的海洋的声音,只觉得身心俱疲。
她一个人迎接朝阳,只觉得自己甚至掌握了海浪的节奏声,就在这样非完全意义的寂静中,黛雅一直又出神到傍晚。她饥饿、干渴又疲惫,却因为自己吸血鬼的身份而选择让艾莉娜和伊丽莎白在安眠中度过这种难熬的时间,当她再次察觉到身上裹上了一种夜晚特有的湿意时,她又推开了箱子盖。
黛雅心中有种预感。
——人是无法在三天未曾饮水的状态下活下去的。
——现在是第二天的结尾,乔纳森和艾莉娜曾是那么虔诚的信徒,上帝总不会让这样善良的人双双身亡。
今晚,伊丽莎白的状况也变得糟糕起来,她身上发着热,即使在睡梦中也显得呼吸急促,艾莉娜稍强一些,但唇齿间也已经满是干涩,双唇上泛起白色的干皮来。
黛雅用自己的身体为那孩子挡住冰冷的海风,然后试图进一步搜寻那个略显不寻常的声音。像是汽船航行时的声响,但她不太确定。因为她对汽船航行时发出的声音不太熟悉,她只能知道远方有不是海浪的东西在像她们靠近了。
等那声音再近一些时,黛雅捕捉到了人们的欢声笑语。
甲板上在举行宴会。她终于可以确认那是一艘直朝她们驶来的汽船了。
她深呼吸,然后在距离差不多时大声呼喊求救,第一次却没能成功发出声音。
喉咙一瞬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黛雅吞咽唾液、然后清了清嗓子,终于成功地用与平日相比过于嘶哑的声音喊出了最简短的求救信息。
“HELP——”
因为距离足够近了,黛雅甚至能听到甲板上人们谈笑的内容,海风为她送来了许多人声,却很难将她的声音送去船上。
最终是一位倚在栏杆上与商业伙伴闲聊的男士注意到了她,他一直显得对对方大谈特谈的工作计划没什么兴趣,目光在海面上游移,突然注意到了一个不甚明显的箱子朝他们飘了过来。
他有些好奇,于是便一直盯着那处看。
直到箱子又被海浪朝这边推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那位绅士才注意到箱子里的情况。
身材高挑的金发姑娘安静的揽着一个婴儿睡去,看上去恬静而又和谐;而另一个姑娘正伏在箱壁上,美丽的脸上满是悲伤,她正朝船上求救,月光在她眼中映出的奇妙色彩使她的红瞳看上去有些不同寻常——直到她被救上船,注意到这件事的人们才知道她双目失明。
“来人!来人!”那位绅士立刻回头喊道,“海上有两位女士需要救援!她们还带着一个孩子!”
黛雅听见甲板上产生了一阵骚动,然后有小船被放进海里的声音,水手在奋力朝她们的位置靠近,甲板上的富豪与贵族便纷纷议论起来。
有位女士感叹道:“多像是童话中的场景啊。”
一部分人在附和她,一部分人在嗤笑这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黛雅忍不住苦笑起来,她呼唤了艾莉娜的名字,对方很快转醒,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睛后她直起身子,刚想询问黛雅此时距她被催眠过去了多长时间,注意力就迅速被远处的喧闹吸引了过去。
“这是……黛雅?!”艾莉娜难以置信的捂住嘴,她的声音同样嘶哑。
黛雅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因为这一天多的时间里没发生任何值得专门去解释的事情,她只是听见了海浪以外的声音,然后寻找,又锁定了目标进行求援而已。
正好几位水手到达了她们身边,打断了艾莉娜的惊愕。
“女士!请到我们的船上来吧!”领头的那位如此说道,“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起来你们非常需要一些医疗手段。”
黛雅身上还带着保护迪奥不被爆炸波及时留下的条条血痕,伊丽莎白因为高热而满脸通红、呼吸急促,艾莉娜算是三人中状态最好的那个,但此时也因为饥渴交迫而虚弱无力。
“先生,黛雅目不能视,可能没法一个人过去。”艾莉娜搂紧了伊丽莎白,她请求道,“可以麻烦你们帮忙吗?请先把黛雅带到船上去吧。”
黛雅的唇微微动了几下,却依然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她被健壮的男人抱到了前来救援的小船上,艾莉娜和伊丽莎白很快也坐在了她身边。三人疲惫至极,又是一阵忙乱后才得到一个较大的船舱供三人休息。黛雅等艾莉娜抱着伊丽莎白躺在床上睡去后依然心神不定,她知道,用不了几天自己就会离开大西洋、或许此生不再回来。
——永别了,她的两位兄长。
她在心底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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