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在一间酒肆门前勒住马匹,没等仆从过来搀扶,她便从马上一跃而下,动作轻巧敏捷,一如当年未央宫中那个胆大妄为的少公主。她一手提着银柄马鞭,举目望了望酒肆的幌子,转过头来与卫青笑道:“早就听说你喜欢这里的酒,今日不妨让本公主也尝尝,看看此店的酒有何玄妙之处?”
夕阳的金光迎面洒在平阳公主娇艳瑰丽的脸庞上,公主回眸巧笑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妩媚芳菲浑然天成。她比卫青年长十岁,二十八岁的年纪正当风华,美的高贵而自信。
卫青随着平阳公主同时下马,眼底闪过一丝温柔的无奈,公主似乎比以前更加任性了,市井酒肆本不该是公主来的地方,不过对于身边亲人的一些无伤大雅的任性,卫青一向回以包容甚至纵容。
“店家自酿的水酒,辛辣苦涩,恐怕公主不会喜欢。”
“你且放心,”平阳公主明白卫青所担忧的,笑盈盈道:“无论喜欢不喜欢,我不会怪罪店家便是。”
旁边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恭迎公主驾临的老掌柜偷偷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感激地望了卫青一眼。
店内的酒客看到外面的架势,早就都偷偷溜走了,大堂里就只剩下一位衣着寒酸的客人还在醉醺醺地自斟自酌,平阳公主瞥了一眼,由自己手下侍女引路,径直上了二楼雅间,正好是卫青与朋友常去的那一间。卫青也没有太惊讶,平阳公主驾临民间酒肆,事先没有调查准备过是不可能的。
借着霍去病揍了曹襄的由头,平阳公主拉卫青陪她在郊外游玩了一天算是赔罪,回来时意犹未尽,偏要卫青再请她吃顿晚饭,地点由公主钦定,于是就来到了这间老秦酒家。随身的侍女端来清水,在雅间里伺候公主洗手更衣,卫青在外面也净了手脸,顺便把酒肆掌柜叫过来,仔细叮嘱了几句。公主府皇家特供的琼浆玉液和民间酒肆的水酒有多大差别卫青很清楚,民间的酒公主肯定喝不习惯,她也就是尝个鲜,菜肴果点之类也无需准备太丰富奢侈,简单些就好,不过必须要干净……
掌柜身边如往常一样站着一位清丽秀婉的姑娘,卫青前两年才从东方朔嘴中知道,这位姑娘是掌柜非常宝贝的女儿,平日里唯有他来的时候才肯现身。不过今日平阳公主驾临,请掌柜女儿上酒上菜自然比让店里粗手笨脚的男性伙计来要好。
只是这位姑娘今天好像不大高兴,头低垂,唇紧抿,双手不安地揉捏着衣角,卫青猜想她可能是初次见到公主有些惶恐,便把声音放得更加低缓,温柔地安慰姑娘,“你别怕,公主人很好的。”
姑娘猛地抬起头,脸颊红了,眼圈也红了,他们虽然认识了好几年,但是像这样的私下谈话却几乎从来没有过。卫青看到姑娘似乎想说话又不敢的样子,便耐心地站在她面前没动,恰巧此时雅间的门被拉开,公主的侍女从里面出来,看样子是来请卫青进去,姑娘一下子着急了,有些羞又有些怯地问:“卫大人好久没来了,是不喜欢我家的酒了吗?”
卫青愣了愣,抱歉地笑道:“没有,你家的酒一直是我喜欢的。只是近来比较忙,等以后有时间了,我一定还会常来。”
姑娘瞬间喜悦起来,老掌柜尴尬地在旁边咳嗽了两声。
平阳公主脱下朱红的骑装,换了一件颜色淡雅的素裙,坐在靠窗的位置。街道上小商贾的叫卖声,行人的说笑声,小孩子的嬉闹声,混合在一起,吵吵闹闹地都从敞开的窗子传进来,满满的人间烟火气,在这样的环境中坐下来与两三好友故交共饮几杯,的确是一种享受。
——她与卫青,大概应该可以称得上是“故交”。
当年卫青因为无法忍受郑家的苛待而独身来到长安寻找母亲,虽然凭着天生的智慧和坚韧最终摸到了平阳侯府的大门,但是平阳侯府岂是一个小乞丐可以随便进的?门房的下人更没有那么大的善心帮助一个小乞丐寻找他在侯门为奴的母亲,直接把卫青轰了出去。当时正是初冬,饥寒交迫的小乞丐只能徘徊在侯府的墙角,每当侯门开放有人出入的时候就紧张地望来望去。也许是上天注定的缘分,那日外出归家的平阳公主从车驾上走下来,抬眼便看到了蹲在雪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小少年,一念之善,公主管了闲事,把卫青领进侯门顺便还帮他找到了母亲,又觉得卫青长得合她的眼,便把人收留下来做了自己的骑奴。
她是卫青在长安遇到的第一个贵人,公主知道,就凭这一点,她始终可以在卫青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只可惜,卫青在她身边做骑奴的时候,还是一个半大未大的孩子,等卫青成长到比她身边的王孙公子更让她心动的时候,卫青已经心有所爱。
相遇过早,不如相逢恰好。
也罢,没有私情能够发展,更没有机会谈婚论嫁,完全断了希望和念想,反倒可以相对轻松地坐下来一起喝杯酒。
脚步声起,侍女引着卫青进到雅间,平阳公主看着面前温润俊雅的年轻男子恭敬地给她施礼,收起全部思绪微微一笑,叫卫青直接坐到她对面。
“听说这家店里有两种酒,一名同袍,一名蒹葭,哪种味道比较好?”
“同袍辛辣浓烈,蒹葭苦涩绵长,公主若不嫌弃,可以试试同袍。”卫青尽职尽责地给出建议。
酒肆姑娘将两种酒一起端了上来,分别倒出一杯,恭奉在公主面前的食案上。
平阳公主仔细打量着红漆羽杯中的酒液,好奇地问:“为何?”
“同袍辛辣,然则再烈也不过是一时,公主饮下之后假如不喜欢,再吃一些点心就盖下去了,而蒹葭的苦涩却喜缠绕舌根久久不绝,难以缓解。”
平阳公主莞尔,“你是认定了本公主喝不惯这酒是吗?”
卫青笑着摇摇头,眼见酒肆姑娘的身影退出了雅间房门,才压低了些声音跟公主讲实话,“坦白说,臣最初喜欢来这间酒肆的原因只是因为这家店的酒——价格实惠。”
没有歌姬舞女作陪,也没有艺人杂技表演,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市井酒家,因为酒水便宜物美价廉,再加上老掌柜会取名字,同袍喝起来也够辣够烈,就吸引了不少穷大兵的喜欢。最早卫青还只是在建章负责喂马的那一年,阴差阳错之下和几个建章骑郎打架打出了交情,兄弟嘛,就要有事没事一起喝喝酒吹吹牛,高级酒坊去不起,只能到这种普通酒肆中来。后来和老掌柜混熟了,老掌柜偷偷跟他承诺以后卖他的酒绝不掺水,他便也成了熟客。至于他身边的朋友,不是和他一样有酒就能喝的骑郎大兵,就是东方朔这种,只要是他请客,丝毫不介意在什么地方吃饭。
平阳公主被卫青的坦白逗得掩口直笑,卫青眼角余光瞥到酒肆姑娘端着托盘复来的身影,嘴上话题一转,便又开始介绍羽杯中两种酒:大多数的年轻人和慷慨兵士,喜欢热辣的同袍,而一些心有愁思想要借酒浇愁的失意人,则多喜欢饮蒹葭买醉。
平阳公主见到店家姑娘新端上来的托盘中果然有她素日喜欢的几种软糕甜点,欢喜地拈了一小块放进口中,这里的糕点虽然不及她自己府上做出来的美味,不过吃到嘴里也是甜甜的。平阳公主眼睛眨了眨,别有深意地探寻道:“那,卫青是喜欢同袍,还是喜欢蒹葭呢?”
卫青心头警铃大作。
没等卫青回答,平阳公主转过头,叫住想要起身离去的店家姑娘,“你知道吗,姑娘?”
姑娘不敢抬头,更不敢不回答,犹豫了一下,如实说道:“卫大人与朋友共饮时喜同袍,独饮时喜……蒹葭。”
“那卫青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独饮蒹葭的呢?”平阳公主继续追问,卫青默默用右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大约是三……三年前。”
呵,竟然比她猜的时间还晚点,难得她那混账皇弟还有不急着下手的耐心……不过他们倒是藏得挺深,连她都没有听到过什么确凿的风声,好在女人的直觉,很多时候不需要证据。
平阳公主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酒家姑娘,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姓秦,名……蒹葭。”和卫大人喜欢的酒同一个名字,女孩红了脸。
“今年多大?”
“十七岁。”
“还没有出嫁?”
“是……”
“那每年需要交的税金可不少,你爹娘不急吗?”汉律,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岁不嫁者,要罚五倍的税款。
平阳公主一句比一句逼得紧,问的还都是私人问题,姑娘虽然不得不回答,却还是有些恼,口气硬了起来,“回公主,爹娘疼我,民女想什么时候嫁便可以什么时候嫁,民女家每年上交的税金也从来没有少过一钱。”
两个女人之间的气氛好像有点剑拔弩张,卫青在一旁有些发懵,想要调节两句,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听到窗外大街上有人非常悲愤地高声叫嚷:“呸!狗屎!你们凭什么不让我主父偃在店里喝酒?开酒肆的不开门迎客,身居高位的不为朝廷举贤,你们和卫青一样都是狗屎!呜呜,你们有本事……别赌我嘴……”
呦,这指责可不轻。平阳公主挑了一下眉,看向无辜被骂的卫青,“主父偃?你认识这人吗?”
卫青表情倒是依旧坦然,被骂两句他不在乎,不过主父偃的名字他最近还真是听说过,看来今日的确是冲他来的。卫青在窗口探身看了看,楼下酒肆门口,一位中年男人正被两个酒肆伙计按着往嘴里塞擦桌布,伙计边塞擦桌布边小声地咒骂:“死老头你还敢骂人?惊了公主的驾你担待的起吗?况且我们掌柜不收你的酒钱还倒贴赔钱给你让你走,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给脸不要脸!”
卫青略一思忖,转身向公主告罪,决定还是自己亲自下去处理一下为好。平阳公主也不阻拦,挥挥手放他去办正事。
酒家姑娘的眼睛跟着卫青走,待卫青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姑娘的情绪便跟着失落下来。平阳公主端起盛着苦酒蒹葭的羽杯放到唇边慢慢啜饮,卫青说的没错,这酒,是真的苦。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他呀,心里有个人,不过那个人近在他的眼前,摸得到,碰得到,可以拥抱,但却无法拥有,永远无法拥有……”
酒家姑娘愣怔怔地望着平阳公主,平阳公主很小的笑了一下,“你别看我,不是我……”
那人所站的位置,比我还高,他站在万世瞩目的……皇权中心。
“所以没用,他再喜欢那人都没用,他们无法在一起,现在不行,将来不行,死后都不行……所以作为一个……一个朋友,我希望他身边可以有个温柔的女人照顾他,如果你愿意等,等到一个合适的时间,本公主替你做媒。”
“本公主啊,其实还真的,有点羡慕你……”平阳公主饮尽羽杯中的最后一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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