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父偃五十余岁,身上的衣衫虽然破旧却很整洁,身材干瘦,眼睛狭长而锋利,而他的眼神,狂热又阴鸷,狠辣和狷狂就写在脸上,赤/裸裸的,毫不隐藏。
只需一个对视,卫青便知道这位先生绝非等闲之人。
昨日大哥和他提起过,主父偃先生最近几天三番两次拜访卫府,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要求卫青帮他向陛下引荐一下。刚刚与公主上楼的时候,卫青就注意到酒肆大堂里其他的酒客都被公主的阵仗吓跑了,只有主父偃一个人还在饮酒,听伙计解释,酒肆老掌柜怕出事,想要倒贴钱把剩下的一位酒客也请走清场,结果主父偃刚出了门就开始嚷嚷,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正好在卫青他们窗子楼下嚷嚷,还指名道姓地叫卫青的名字,不用细想,故意激他下楼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虽是如此,卫青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一位学士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受辱,于是下楼,及时制止了伙计的无礼行为,将主父偃重新请入店内,另置了一桌酒菜送先生做赔罪。
审视是相互的,主父偃猎隼一般的眼睛也在观察着对面的年轻人,卫青的名字,主父偃身在燕赵之地时便已有所耳闻。因为一个女子被天子宠幸而乍然富贵的家族,因为一场绑架闹剧而走入大众视野的幸运少年,虽然说这些都只是四五年前的传闻,如今的卫氏已经归于平凡和低调,然而读过今年春猎之后司马相如为陛下所作的《上林赋》,赋中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信息,让主父偃不由得重新估算起某个年轻人在圣上身边的地位。
举止大方,言辞谦和,不急不躁,彬彬有礼,却又不过分亲近,落座之后并不急着说话,主父偃知道,对方在等,等着看自己能够拿出什么样的珍宝,再决定留下,或者离开。
“老夫数次登门拜访,卫大人都不在家,果然是贵人事忙。”老头子语带讽刺,得理不饶人。
卫青有些意外,倒是没见过有求于人还这般臭脸色的,便提起了一些兴趣试探道:“先生今日来老秦酒家,是在特意等我?”
主父偃哼了一声,“试试运气而已。”
先生运气不错,卫青笑笑。他平时上午在未央宫,下午回建章,除了休沐回家,大部分时间晚上就在建章休息,外人想要堵到他,很有难度。如果不是公主心血来潮,他最近都没有来酒肆的计划。不过既然能打听到老秦酒家来,主父偃也真是下了功夫。
看在人家如此执着的份上,卫青也不绕弯子,“家兄昨日和卫青说起过先生,承蒙先生看重,卫青甚是惭愧。不过想必先生也知道,今年年初,陛下初令郡国举孝廉,五月,复又下诏求贤,陛下求才若渴,天下有目共睹,先生若有治国良计,可以通过太常大人向陛下上策,陛下慧眼,定不会让先生的才华埋没。”
全国各地应诏而来的贤良都可以免费住进太常官所,太常左大人奉命主管此事。
主父偃却摇了摇头,“太常大人案头的策书过百上千,老夫一则出身贫寒,无钱上下通融,二则名声不显,没有高官举荐,写了策书也是被压在最底下,不知道哪一年才能被呈递到圣上面前。我有治国良策,恰逢明主求贤,却因寒门之身无法上达天听,岂不惜哉!”
滞留长安许久,所带钱财剩余无几,同在太常官所候命的其他士人宾客都不愿与他相交,处处给他冷眼。纵是天子广布求贤诏,寒门士子上进之路仍然艰难,世事如此,出身寒微的卫青应该曾经有过相似的感受,这也是主父偃找上卫青的原因之一。
果然,卫青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默认了主父偃的说法。“然而卫青只是区区一个太中大夫,人微言轻,恐怕帮不了先生什么……”
“前段时间,老夫拜读司马相如大人的佳作《上林赋》,‘孙叔奉辔,卫公骖乘’,陛下身边亲近之人,有过卫公乎?”
“……”
卫青的脸色微微一红,以后春秋大猎,他还是跟在圣驾旁边骑马吧,再也不骖乘了……不过不客气地说,主父偃仅仅通过一句赋文就敢把赌全部压在他身上,嗅觉倒是敏锐,这样的老狐狸若是进了官场……呵呵,那就有热闹看了。
“先生错矣,青只是负责护卫陛下安全罢了。”卫青说话滴水不露。
主父偃阴寒的目光咄咄逼人,卫青坦然相视,神色自若。许久,主父偃的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大人心有所惧?”
卫青回给他一个微笑,“先生又错了,青不过是无所求。”
都是聪明人,无需多言。卫青拒绝的理由无懈可击,主父偃求卫青帮他在圣上面前举荐,但是卫青和他非亲非故不贪他财不欠他恩,凭什么帮他?
卫青无所求,主父偃便没有什么回报可许给他的,一肚子游说的话只能憋在嗓子眼里。老头子憋得额头青筋突突乱跳,捋着花白胡子的手用力到差点把胡子抓下来,看得卫青怪不忍心的。
可是再不忍心也只能这么做。推举贤才,不怕没回报,就怕有回报,即便双方都没有结党营私的心思,然而举荐人和被举荐人同朝为官,哪天/朝堂上商议个事,举荐人身后一帮被他举荐过的看在以往的面子上支持一下,那看在君王眼里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不是结党,胜似结党。刘彻尤其痛恨这种情况,如今的天子恨不得朝堂上都是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人,要欠只欠他刘彻的恩,他指哪手下臣子必须打哪。
爱憎恨欲,刘彻在大众面前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但是在卫青面前,却没有隐藏,私下里念着魏其侯武安侯的名字磨牙的天子别人没见过,卫青见过。这份信任和隐藏在其中的只属于君王的独有的爱护,卫青不能辜负,也不敢辜负。
歉意地为主父偃满上一杯酒,卫青诚恳说道:“先生莫要过于心急,且在太常官所多留些时日,机缘一到,先生的才学终会被圣上所注意。先生旅居长安,日常所需若有不足之处,青愿鼎力相助。”
老实讲,萍水相逢,卫青能够这般客客气气以礼相待,还愿意给他提供资助,对于遭了半辈子白眼的主父偃来说,挺难得的了。但是主父偃从燕赵之地千里迢迢赶来长安面见卫青,不是为了这点资助的。卫青说的没错,他就是心急,就是想立刻得到天子赏识一步登天,就是想要功名利禄滚滚来。
失望,特别失望。老头子一下子泄了气,胸也不挺了背也不直了,坐也没有了坐像,身体一歪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从面前盘子里的烧鸡上撕下最肥的一个鸡腿就开始啃,从满怀希望到彻底绝望,老头子半辈子经历的多了,心理素质好的很,目的没达到,好歹还能吃顿好的,反正这顿不用自己掏钱。
嚼吧了两口,主父偃忽然停住,伸手从自己的背囊里掏出几册书简,随便一扬手丢到卫青怀里,然后继续啃鸡腿。“老夫写的这玩意反正也没人看,你要有兴趣,先便宜你小子了。”
卫青略感诧异,半真半假玩笑道:“先生不怕我偷学吗?”
既然是承给陛下的策论,一般人肯定都藏着掖着唯恐被人偷学了自己的“真知灼见”,主父偃倒是大方。
老头子头都没抬,左手一只鸡,右手一筷子鱼,嘴里的肉还没有完全咽下去,口齿不清地说:“这话你要是看完之后再问,老夫肯定瞧不起你。”
卫青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此时天色已暗,伙计过来掌起灯烛,卫青就着灯烛幽幽的光亮捧着主父偃的策论细细研读起来。九卷策论,卫青越读到后面眉头皱得越紧,一时竟完全沉迷其中,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主父偃自斟自饮,吃了个痛快,一桌子酒菜一点没给卫青留,全部扫荡进了自己的肚子。末了打了几个饱嗝,眼见卫青掩卷之后仍紧紧握着书简蹙眉深思,不由得好心出声提醒:“咳咳,卫大人,公主已经走了。”
平阳公主等了卫青一会,不见卫青回来,便赏了酒肆老板一百金子,带着自己的奴婢悄悄走了,谁也没惊动。她离开前的最后一瞥,只看到在灯下阅读简牍的年轻男子的侧脸。
思绪被打断,卫青恍了一下神,心中赞叹,不愧是识大体的公主,而他卫青,却又对不起公主一次。
不过这些私事有的是时间慢慢解决,倒是眼前这个人,千载难逢可遇不可求。
“先生此行……凶险万分啊!”卫青喃喃自语,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只愿为陛下分忧。”主父偃嘴上故作轻松,到底心里还是万分在意结果,又马上追问,“不知卫大人,可否送我主父偃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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