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那么蓝,连一丝浮絮都没有,像一面洁净无瑕的镜子,镶着黄色的金边,瑰丽地熠熠发光。
空荡荡的桐枫苑很安静,只听得到虫鸣鸟叫,靠窗的座位坐着两个人,各自面前放了一盏冒着热气的茶,从神情上来看,两人各怀心事,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
大风刮过,吹得窗外的树枝左右摇晃。
应听容托着下巴枕在桌上望着天空,一缕明媚的阳光照耀在她脸上,映出窗外枝叶的影子,只听她一声又一声叹息,忧愁又惆怅。
“唉……”
然而,坐在应听容对面的顾靖舟只是默默喝茶,沉默不语,他知道应听容为何叹息,只是这个时候他往往会选择不说话,因为他一说话就会招来应听容的白眼。
这时,柳裳衣端着两盘糕点走了过来,她把糕点放在桌上,听见应听容不断唉声叹气,于是走到应听容面前遮住了应听容的视线,从而吸引了应听容的注意力。
应听容抬眼看着柳裳衣,说道:“师姐,你站在这里干嘛?你挡到我看风景了。”
柳裳衣站着不动,低头看着她,含笑道:“窗外的风景哪有我好看?”
柳裳衣的确是个实打实的大美人儿,从应听容叫她师姐就可以看出来,她和应听容是“一丘之貉”。
静默几秒,应听容拉着柳裳衣挨着自己坐下,说道:“师姐,你别闹,我今天没那个心情跟你撩骚。”
柳裳衣不解道:“这撩骚是何意?”
“撩骚是……说了你也不懂。”应听容拿了一块桂花糕塞进柳裳衣嘴里,“师姐,吃你的糕点,不要说话。”
语罢,应听容继续望着窗外发呆,那张好看的脸上写满了“我很烦”三个字。
柳裳衣品尝着嘴里的桂花糕,细嚼慢咽,她还是第一次见应听容这般愁眉苦脸,这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就像魔怔了一样,实在太不像应听容的一贯作风。她道:“容儿,你还在想那个舟舟呢?”
应听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红唇轻启:“是啊。”
柳裳衣冷哼一声:“想不到一向豪迈奔放,狼心狗肺的容儿也会为别人烦恼啊?可真叫师姐大吃一惊呢。”
闻言,应听容的视线落在柳裳衣脸上,食指勾住柳裳衣的下巴,微微挑起,距离凑近了些,媚眼如丝,唇角上扬,意味深长道:“怎么?师姐这是吃醋了?”
柳裳衣不甘示弱地向应听容靠近了些,双手握住应听容的脖子,两人红唇之间的距离几乎就要贴在一起。她道:“吃醋了又如何?反正你又不会负责。”
不愧是一路货色,什么样的世面顾靖舟没见过?像此时此刻的场景,他早已见怪不怪。
就像应听容说的,柳裳衣对她又爱又恨,那是因为凡是被柳裳衣勾引到的男人,一见到她就会毫不犹豫扔下柳裳衣跟她走,往往气得柳裳衣咬牙切齿,浑身发抖,柳裳衣爱她是因为她这个妖艳贱货一旦动起真格来,无论男女都会招架不住,柳裳衣也不例外。
片刻,应听容松开柳裳衣,身子往后拉开与柳裳衣的距离,叹了口气道:“算了,师姐,改日再战。”
柳裳衣轻笑一声,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小口,语气有些酸,“那个舟舟真的有这么重要么?竟值得你这几天都在为她茶饭不思?都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过。”
“师姐,你不懂,我又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我这是心怀愧疚,担心舟舟。”话音一顿,应听容扫了眼顾靖舟,“还不是都怪某个没有心的人,说的那些话句句杀人诛心,不可理喻!”
柳裳衣看了眼顾靖舟,顾靖舟听到这话也没表现出多大反应,一直默默喝着茶,就像与世隔绝。
自从上次顾轻舟离开桐枫苑后,应听容就抓着顾靖舟好好质问了一番到底跟顾轻舟说了些什么,竟然惹得顾轻舟大打出手,虽然她很心疼顾靖舟挨了揍,但是她听了那些话后,别说是顾轻舟了,她都忍不住想动手!
应听容光是想都忍不住翻白眼,埋怨道:“某个人啊,也真是的,舟舟好歹是亲妹妹,她已经很难了,怎么还能对她说出那样的话?那哪是商量,哪是劝她啊?那分明是扎她的心!在她的伤口上撒盐,雪上加霜!”
顾靖舟放下手中的茶杯,把臂看着应听容,一字一顿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你——”
应听容瞪着顾靖舟,气不打一处来,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因为顾靖舟意指她这个罪魁祸首,头上扣了罪魁祸首这顶帽子,她最没资格打抱不平。
应听容指了顾靖舟半天,最后只能咬咬牙握紧拳头作罢,气鼓鼓地塞了一口枣泥糕,斥道:“十一,那你也不能说那样的话啊!多伤舟舟的心?”
顾靖舟不是一个冷血的人,他知道那样说会给顾轻舟造成巨大的伤害,但是以顾轻舟那性格,不送公主殿下回到皇宫是绝对不会走的,权衡利弊,他只能把话说得重些,才能让顾轻舟不受儿女情长的干扰。他道:“那样说是为她好。”
其实,回二十一世纪是其次,保住顾家百口人的身家性命才是首要任务,公主殿下完全可以排除在考虑范围之内,但是就因为公主殿下喜欢顾轻舟,所以他知道不管顾轻舟做什么选择,公主殿下迟早都会被伤害。
离开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长痛不如短痛,他相信顾轻舟能明白自己的使命到底是什么。
“你那是自以为是的为她好!”应听容好想撬开顾靖舟这个直男脑袋,“你就不能好言相劝吗?非要刀刀见血,我早晚都要被你气死!我要是舟舟,我就不来!”
顾靖舟靠在椅子上,淡淡道:“她跟你不一样。”
“你少来。”应听容不屑一顾地翻了个白眼,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你看看,这都第六天了,舟舟还没来桐枫苑找我们,她不会真被你气得不打算来了吧?”
柳裳衣单手撑着腮帮,歪头盯着应听容,“不管舟舟来不来,容儿,你可别忘了,你还得送我回忘忧谷。”
应听容瞥她一眼,没说话。
顾靖舟的表情很平静,缓缓道:“她只是需要时间,她会来的。”
应听容才不信,问道:“你就这么肯定?”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晃进桐枫苑大门,恰好撞入正坐在一旁一边看好戏,一边吃着糕点的柳裳衣的视线。
说曹操,曹操到。
柳裳衣望着顾轻舟,刚准备送入嘴里的糕点停顿在嘴边,下意识道:“舟舟来了。”
应听容和顾靖舟一齐顺着柳裳衣的视线望过去。
顾轻舟站在门口望着他们,那张脸依旧俊美无俦得让人心动,只是原本明亮清澈的眸子黯然失色,黑眼圈重得像熊猫眼似的,大概是一夜没睡,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很沧桑,即便表面穿得光鲜亮丽,也抵挡不住那浑身笼罩着的一股低压沉闷的气息。
应听容率先站了起来,看着这样的顾轻舟,一瞬间心疼到心坎里去了,喃喃低语道:“舟舟……”
顾轻舟站在原地,面无表情道:“我跟你们走。”
语气冷淡,没有感情。
于她而言,离开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在几经折磨挣扎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作出了这个决定。
“舟舟……”红衣飘飘,应听容奔向顾轻舟,紧紧抱住顾轻舟,轻轻抚摸着顾轻舟的背,想要竭尽可能地安慰顾轻舟那颗已经伤痕累累的心,“舟舟……对不起……”
顾轻舟没有闪躲,也没有推开应听容,而是就这么任由应听容抱着,垂着眼皮,麻木得像个木头。
……
桐枫苑内,四个人围坐一桌,桌上没有茶也没有糕点,气氛十分严肃。
“说吧。”顾轻舟的视线横扫面前三个人的脸,“你们打算怎么让我顺理成章的消失不见?”
顾靖舟道:“轻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就这么突然消失,公主会怎么样?”
顾轻舟眸光微沉,没有说话,她心里的答案是公主殿下一定会去找她。
“正如你所想。”顾靖舟神情十分认真,“要想公主不去找你,放弃你,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顾轻舟盯着顾靖舟,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除非你死了。”
顾轻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语气却很平静,“除非我死了?”
“没错,光是死了还不够。”顾靖舟停顿片刻,“你必须当着公主的面死,只有公主亲眼目睹,才会相信。”
顾轻舟眉头深锁,低下头沉思,不可置否,她认为顾靖舟说的话很有道理,可是她却难过得心头一阵阵抽搐,她无法接受公主殿下失去生命,公主殿下能接受她失去生命吗?那会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吧?
可是,恐怕只有她死了,彻底失去生命消失于人世间,公主殿下才不会去找她,才会忘记她。
哪怕公主殿下不会忘,哪怕公主殿下会把她牢记在心一辈子,可是只有让公主殿下认定她已经死了,公主殿下才会开始没有她的崭新生活。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她注定不是那个陪在公主殿下身边的人。
离开以后,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害了公主殿下,再也不用担心顾家会因她而亡,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除了会伤害她和公主殿下的心,好像没什么不好。
顾轻舟抬起头,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顾靖舟缓缓看向柳裳衣,只见应听容道:“舟舟,这一切就交给我的师姐吧。”
顾轻舟看向柳裳衣。
柳裳衣莞尔一笑:“舟舟,你可曾听闻过催眠入梦术?”
催眠入梦术是忘忧谷的古传秘术,而这忘忧谷不在华新国,而是在华新国东方隔着东启国的百花国。
所以,应听容和柳裳衣都是百花国的人。
百花国历史悠久,在这个世界是唯一一个女尊男卑的国家,每一任百花女帝背后都有象征着正统血脉的罂粟标志,因此百花女帝被百花国的子民奉为花神。
由于百花国极其注重血脉的传承,因此无论女帝再怎么不理朝政,荒诞无稽,百花国的子民都无条件拥戴女帝,誓死追随女帝,为女帝效劳。
百花国国泰民安,兵强马壮,女帝坐拥至高无上的权利,而真正执政的人却是国师。
听闻百花国的第十八任女帝,也就是现任女帝花玲珑男女通吃,后宫女妃男宠无数,个顶个的漂亮俊美,就连国师也不例外,国师可是为女帝暖床的头牌。
桐枫苑的确是寻花问柳之地,但是陪酒不卖身,应听容之所以留下柳裳衣是为了帮助顾轻舟,虽然她和柳裳衣都是忘忧谷的人,但是只有柳裳衣会催眠入梦术。
催眠入梦术,顾名思义,就是在你被催眠的情况下,用言语加以引导,在你曾经见过的场景里为你重新编织出一个新的,如同你已经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听起来和幻药有些相似,却截然不同。
催眠入梦术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你所看到的,所遭遇的,所感受到的一切就像真实发生过,待你苏醒后,你不会去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顾靖舟原本是打算带人与顾轻舟演一场戏,但是演戏终归是演戏,毕竟是假的,而且让顾轻舟当着若木惜颜的面死掉,那种真真实实亲眼目睹的死掉,难度着实高,后来听了应听容的提议,他决定让柳裳衣使用催眠入梦术,为若木惜颜编织一场自以为真,实则虚之的假戏。
不用表演,也不用安排,只需几句话就能搞定,事后再弄假成真坐实这件事,就了无后顾之忧。
“催眠?”顾轻舟似疑非疑地看着柳裳衣,“可行吗?”
柳裳衣挑眉道:“你若是不相信,试试也无妨。”
“可行。”顾靖舟道,“我试过,无需再试。”
上次,若不是周围还是现在这个世界的样子,他真的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一世纪。
应听容抓住顾轻舟的手腕,说道:“舟舟,没问题。”
顾轻舟看着情真意切的应听容,点了下头算是默认了。
顾靖舟道:“轻儿,这件事不能告诉爹娘,也不能告诉顾家的任何一个人。”
顾轻舟道:“为什么?”
顾靖舟道:“因为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回二十一世纪,以后再也见不到,不如就此让所有人都认为你死了。”
顾轻舟道:“那你呢?”
顾靖舟道:“我对顾家来说早已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我既然错了,那就一路错到底吧,我别无选择。”
整个顾家的生活本应该是幸福美满,无忧无虑,却因为顾靖舟和顾轻舟的到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人生总会留有遗憾,就像顾靖舟说的他们不属于这里,他们必须回到属于他们的世界。
两者之间,总会做一个了断。
顾轻舟想回家,回二十一世纪的家。
顾轻舟看了眼窗外的太阳,问道:“今天是几号?”
应听容道:“五月九号。”
五月九号。
离南阳每月举办一次的花灯会还有六天。
没想到留给她的时间只有短短六天了。
公主殿下最喜欢看花灯。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顾轻舟低头盯着腰间的香囊,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抬起头,眼中尽是难以言喻的忧伤,喉间藏着难过苦楚,“再给我一点时间,南阳十五号会举办花灯会,我想带公主去南阳看一次花灯,等花灯会结束了,我再离开。”
——
晚夜。
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将黑沉沉的夜幕劈成了两半,沉闷的雷声震耳欲聋,让人心惊胆战。
刹那间,狂风呼啸,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连绵不断的大雨像瀑布那般激流涌荡,放肆地砸在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密密麻麻的雨珠落在地面,水花四溅。
整座禮州城都被朦胧雨雾覆盖。
若木惜颜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夜色,掀开被子正准备下床,吟香恰好推开门走进了屋子,她被雷声惊醒了,见窗外下起了雷阵雨,两三下穿好衣服就出了房间,自从开始侍奉若木惜颜,她就搬到了顾轻舟的庭院。
吟香看了眼坐在床上的若木惜颜,连忙跑去关窗,问道:“少夫人可是被这雷声吵醒了?”
若木惜颜没说话,她一直没睡罢了。
这会时间已经很晚了,顾轻舟还未回府,外面又下着瓢泼大雨,她担心顾轻舟被困在商会回不来,于是穿好鞋下床,说道:“吟香,点上烛灯,过来为我更衣。”
吟香道:“是。”
关好窗后,吟香点上了烛灯,烛光照亮整间屋子驱逐冷冽的寒气,窗外雷声不断,狂风愈演愈烈,犹如猛兽在咆哮,恐怖如斯,雨也愈下愈大,铺天盖地。
若木惜颜美艳得依旧让吟香叹为观止,只是再美也难掩疲倦之色,吟香一边为若木惜颜更衣,一边问道:“少夫人,这么晚了,你起床是要去哪啊?”
若木惜颜本不想回答,但想了想还是说道:“外面下这么大雨,少爷和老爷都没带伞,商会就算有伞只怕也不够用,只好差人送几把伞过去。”
吟香为若木惜颜穿上外衣,说道:“少夫人,这点小事吩咐奴婢去做就好了,不用麻烦少夫人起床的。”
“无妨。”若木惜颜始终不放心,她不单是要差人去送伞,而是想亲自去顾府大门口等顾轻舟回来。
若木惜颜穿好衣服,整理好衣襟便走出了屋子。
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天就像要塌了似的,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千丝万缕,形成一条条银线。
风大雨也大,吟香举着伞跟在若木惜颜身后,尽可能地为若木惜颜遮风挡雨,自己淋湿了不要紧,就是不能让若木惜颜淋着身子,万一着凉,她可担待不起。
只可惜风太大,刚出屋子不久,若木惜颜的脸上就布满了雨水,就连那被风吹起的裙摆也渐渐淋湿了。
不一会儿,到了顾府大门口,若木惜颜默默等待着。
两刻钟过去了。
去商会送伞的小厮阿力回来了,阿力把伞送到了商会,却是一个人回来的,可是若木惜颜明明吩咐阿力告诉顾轻舟,她就在顾府大门口等着顾轻舟回来。
若木惜颜不见顾轻舟的身影,望着雨雾中的夜色也不见顾轻舟,询问道:“阿淮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阿力跑了一路浑身湿透,眼下这情况,想瞒也瞒不住,只好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实话实说道:“少夫人,少爷她……她不在商会,老爷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顾轻舟不在商会就说明不知所踪,若木惜颜眸光暗了暗,隐藏在衣袖底下的拳头慢慢裹在了一起,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找不到顾轻舟,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吟香看着若木惜颜沉下来的脸色,心中略感不安。
若木惜颜一旦生起气来,强大的气场会让人不寒而栗。
阿力惶恐道:“少夫人,不如小的再去找找?”
若木惜颜冷声道:“不用了,退下吧。”
因为根本无处可寻。
“是。”阿力行完礼便匆匆消失了。
此刻的若木惜颜又冷又戾,让吟香仿佛回到了与若木惜颜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可怕得让人不敢靠近。
吟香盯着若木惜颜的背影,踌躇了一会,悠悠道:“少夫人,这么晚了,还是先回房歇息吧?”
若木惜颜的头偏了偏,寒冷的气息直逼吟香,“闭嘴。”
简单两个字吓得吟香直哆嗦,连忙闭上了嘴,她若再多说一句话,惹祸上身也是自讨苦吃。
守在顾府大门口的两个小厮也不敢吱声。
雨下得很大,只听得到风声和雨声。
若木惜颜望着屋檐下的雨幕,站着一动不动,看样子是铁了心要等顾轻舟回来,她一旦固执起来,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比起生气,她更担心,更着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已是三更半夜。
雨依旧下着。
一旁的吟香眯着瞌睡哈欠连天,若木惜颜却依旧冷着脸,看起来毫无困意。
顾府大门口的屋檐上挂着四个大灯笼,出现在不远处的顾轻舟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若木惜颜,她倏地停下脚步,惊愕在原地,她没想到若木惜颜在等她。
她和顾靖舟两个人喝了一晚上的酒,吐了一肚子的苦水,她想要酩酊大醉,想要喝得烂醉如泥,老天爷非不如她的意,无法醉酒可真不是个好事。
她一路淋着雨回来的,也不怕感冒,走了很久,浑身湿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头发紧紧黏在肩颈处,身上的酒香也早就被雨水冲洗干净了。
隔着大雨,她遥望着若木惜颜单薄的身影,一想到她要离开,一想到若木惜颜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她的心脏又开始抽痛,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酒,一点用都没有。
片刻后,她缓缓向前走去。
在看到顾轻舟的那一瞬间,若木惜颜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见顾轻舟淋着雨,她二话不说夺过吟香手中的伞冲进雨雾之中,一路奔向顾轻舟。
两人在大雨中相逢,四面八方都充斥着“哗啦”的雨声。
若木惜颜手中的伞举过顾轻舟的头顶,看着湿漉漉的顾轻舟,胸膛的火气瞬间消失殆尽,眼里是一览无遗的心疼,挥起衣袖轻轻擦拭顾轻舟脸上的雨水,嗔道:“阿淮,你怎么淋成这副样子?你去哪了?我……”
等了你好久,担心了好久。
这一举动狠狠扎伤了顾轻舟的心,自己脸上都还有雨水呢,却不管不顾地为她擦拭,她真的憋得好辛苦,忍痛后退一步,说道:“阿妤,我浑身都是水,脏。”
若木惜颜逼近一步,继续为顾轻舟擦拭脸上的雨水,强硬的语气不容拒绝,“少废话,我不介意,冷不冷?赶紧回去沐浴更衣吧。”
顾轻舟看着若木惜颜,心如刀割,泪水混杂着雨水,她第一次觉得下雨真好,让人看不出眼里的破绽,努力克制哽咽的嗓音,缓缓道:“阿妤,对不起……”
只见她从怀里拿出香囊,接着道:“我没有伞,怕雨淋湿你送给我的香囊,我就把香囊藏进了怀里,可是却还是打湿了香囊,对不起……”
“对不起……”
其实她有好多话想说,却无法言说,只能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声对不起,借着香囊向若木惜颜道歉。
若木惜颜看着顾轻舟手中的香囊,柔声安慰道:“这点小事不至于向我道歉,大不了……再买一个送给你。”
顾轻舟握紧香囊,坚定道:“不,我只喜欢这个。”
她不想公主殿下再为她做什么,那样只会让她更难过。
若木惜颜唇角含笑,脱口而出:“你喜欢就好。”
两人就这么互相对视,眼中都蕴含着不肯轻言的深情。
半晌,顾轻舟抓住若木惜颜为她擦拭雨水的手,若木惜颜的手很温暖,让她舍不得松开,她缓缓往下放去,还是松开了若木惜颜的手,别开脸道:“阿妤,我心情不太好,想一个人静一静。”
语罢,她从若木惜颜身边经过,一头扎进大雨中。
只听若木惜颜在她身后喊道:“不想死的话就给我滚回来!”
顾轻舟:“……”
她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稍作停留,随后在雨中义无反顾地朝顾府大门走去。
若木惜颜望着顾轻舟一步步走远,原以消失殆尽的火气蹭地冒出小苗头,她等了这么久,甚至这几天都在等,顾轻舟居然就这么扔下她一个人走了?
委屈又生气。
欠收拾?
顾轻舟走上台阶,从吟香身边经过,只听吟香恭恭敬敬道:“少爷,少夫人她等你一晚上了……”
“知道了。”顾轻舟扔下这句话就踏进了顾府大门,留下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
吟香疑惑不解:少爷这是怎么了?为何这么冷漠?
这时,若木惜颜也走到了吟香身边,吟香道:“少夫人,少爷她……”
“不用管他,他脑子不好使,淋雨才能清醒。”生气归生气,若木惜颜还是忍不住关心顾轻舟,“吟香,你现在赶紧去厨房熬一碗姜汤,然后送到屋里去。”
吟香道:“是。”
……
夜已深,人未眠。
屋内烛光摇曳,窗外风雨依旧。
若木惜颜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顾轻舟喝姜汤,洗完澡后喝姜汤简直舒爽到爆炸,几口喝完姜汤,吟香端着一滴不剩的碗退出屋子,关上了门。
待吟香走了,顾轻舟走到柜子那边去抱被子。
若木惜颜听着窗外丝毫不见减弱的雨声,考虑了很久,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在顾轻舟打地铺之时,开口道:“阿淮,今晚不要打地铺了,来床上睡吧。”
“啊?”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吓了顾轻舟一跳,由于反应比较大,这一声几乎是惊呼,她诧异地转头看向若木惜颜,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顾轻舟反应这么大,惹得若木惜颜直接就脸红了,裹着被子缩了缩脖子,嗔道:“顾靖舟,你别胡思乱想,今晚下了雨,你又淋了雨,我再让你睡在地上,不就正着你娘说的那句我没有人性的话吗?我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你,少自作多情给自己脸上贴金。”
这些话对顾轻舟来说早已无关痛痒,她知道公主殿下关心她。
顾轻舟耳根微红,移开视线,说道:“阿妤,这样不好吧……”
若木惜颜气得肺都要炸了,顾轻舟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忤逆她的意思,是不是这几天在商会太忙碌,活得不耐烦了?
若木惜颜掀开被子坐起身,冷眼看看顾轻舟,威胁道:“顾靖舟,我警告你,你若想挑战我的底线,尽管再多说一句废话,我会让你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倒着写。”
顾轻舟:“……”
顾轻舟抱着枕头和被子走到床边,看着坐在床上的若木惜颜,问道:“你睡里面,还是我睡里面?”
若木惜颜没说话,表面看起来波澜不惊,实则心里早已翻江倒海,她往里面挪了挪,腾出之前躺过的位置,转身背对着顾轻舟躺下,双手覆在胸口,很紧张。
顾轻舟先是放好枕头,然后铺上被子,再去吹熄烛灯,背对着公主殿下缩进了被窝。
两人虽然是背对背躺在同一张床上,但是之间的距离远得犹如隔了十万八千里。
过了好一会,若木惜颜问道:“你今天去哪了?”
语气像是在了解情况,却又像是在质问。
顾轻舟知道若木惜颜会这么问她,一定是知道她不在商会,所以想也没想就答道:“今天和老朋友出去喝了点酒,没想到晚上却下起了大雨,生不逢时啊。”
“那你心情为什么不好?”
“喝酒会让人心情变得不好。”
有时候喝酒确实会让人愁上加愁。
好吧,若木惜颜姑且放过顾轻舟。
顾轻舟闭上眼睛,小声道:“阿妤,很晚了,睡觉吧。”
若木惜颜没了声音。
……
时间悄然而逝。
“不要……不要……”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
正在睡梦中的若木惜颜被身边人的呼唤所惊扰,缓缓睁开惺忪睡眼,身边人还在不停喊着——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求求你了……阿妤……”
这声“阿妤”像警铃一样敲醒若木惜颜模糊的意识,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
若木惜颜刚扭过头来看向身边的顾轻舟,顾轻舟就从梦中惊醒,吓得坐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窗外是夜,雨已经停了。
若木惜颜也坐了起来,在黑夜中她看不清顾轻舟的脸色,从呼吸声判断,顾轻舟应该被吓得不轻,有些担心,问道:“阿淮,你没事吧?”
顾轻舟愣了愣,惊魂未定地看向若木惜颜,缓缓道:“我……我做了一个噩梦,可是我醒来却不记得了。”
她没有撒谎,她的确不记得了。
若木惜颜虽然不知道顾轻舟做了什么噩梦,但她却是清楚地听到顾轻舟在梦中呼唤她的名字,还叫她不要离开。
顾轻舟擦了擦满头的大汗,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道:“让你看笑话了……”
若木惜颜选择把这个梦中的小秘密藏入心底。
“这有什么?我也有被噩梦惊醒的时候。”话音一落,若木惜颜身子向前倾,环住顾轻舟的脖子,耳鬓厮磨,声音温柔得让人沉沦,“有我在你身边,别怕。”
霎时,顾轻舟眼眶尽湿,心窝子痛得直要命,闻着公主殿下身上的清香,她的双手僵硬在半空,迟迟没有回抱公主殿下,她不敢温存,不敢心存杂念,只能轻轻推开公主殿下,故作轻松道:“有你的安慰,我好多了,多谢。”
若木惜颜意识到自己仿佛是因为开心而太主动了点,脸颊微烫,按照原来的姿势躺了下去,闭上双眼,冷淡道:“你别想太多,我没别的意思,睡吧。”
顾轻舟擦干眼角的泪水,望着躺在身边的若木惜颜,问道:“阿妤,十五号快要到了,我们后天启程去南阳吧?”
正好若木惜颜一直都想去南阳看花灯会,顾轻舟总算要带着她开始这趟出宫之旅,不枉费她等了顾轻舟这么些天。她道:“好。”
“嗯,阿妤,晚安。”
顾轻舟紧咬下唇忍得很辛苦,她在床上坐了好一会,才躺回被窝。
你还是你。
我离开了,没关系。
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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