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几人在沉默里等待着。
浓厚的脂粉气熏得他们昏昏欲睡。昏暗的灯光亦将空气制造出一种朦胧的漂浮感。
万祺最先觉得不耐烦。这浓烈的气味令她很不舒服, 她忍不住抱怨道“怎么他这么久还没回来”
路显扬也有同感。于是转头去问另一个人“你们戏班的地方很大吗”
对方摇了摇头“没有啊,就是这一座小楼。”他想了想,又继续说, “班主通常不是在自己房间里处理杂务,就是在练功房里督促其他弟子。这大晚上的, 他还能去哪里呢。”
路显扬皱眉道“那他们也去太久了吧。”
镇长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眼窝下陷, 如同一颗死气沉沉的老树。
他缓缓地开口道“那小子去的时候确是有些长了。”
另一人见状提议道“不如我去寻他”
镇长“我与你同去吧。”
“怎敢劳烦您亲自”
拿玫却幽幽地说“人老了, 熬不动夜了吧。”
镇长“这还不至于, 不至于。大师多虑了。”他缓缓地说。
拿玫打了个哈欠“算了,让他去找,你回去吧。对了, 我们今晚睡哪里”
她假装矜持, 实则满怀期待地问道。
镇长“已在镇上的云谷客栈里为您几位备了上房。”
拿玫点了点头“很好。”这客栈名字一听就很好住。
路显扬却警觉地抬起头。他发现话题又跑偏了。
他连忙对戏班弟子说,“麻烦你赶快去班主叫过来快去快回。”
最后四个字是被迫加的。
否则他怀疑拿玫真的要回去睡觉了。
镇长却非常自然地接道“既如此, 鄙人就先行告辞了。”
他对着拿玫鞠了一躬,颤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拿玫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
呵呵,嘴上说不要, 身体倒是跑得飞快啊。狡猾的老头
镇长与弟子离开之后,依然许久没有人回来。
拿玫和vais面面相觑。
他端坐在镜前,同样丝毫没有回去的意思。
拿玫“你还不回去睡觉吗”
vais“不去。”
然后他又沉默了。
拿玫“”怎么突然变这么难聊
但这反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
“哦。”她十分挑衅地说, “那你来配合一下本天师的工作, 先回答几个问题。”
vais沉默了片刻, 才透过镜子看了她一眼“我什么都不知道。”
拿玫美女听了想打人。
“行吧。”她说。
接着她就趁他不备, 将他放在身边的戏服一把抢了过来。
和大多数一看就很廉价的戏服不同,他这里的女装一看就很名贵。华美的红缎子上绣着一支白梅,触感也极其柔软。
“这个很贵吧。”她啧啧道,以一种十分流氓的口吻说,“你再不说,我就把你桌上的颜料都泼到这件衣服上,一石二鸟你信不信”
vais的目光停留在拿玫手中的戏服上。
素白的手指滑过了鲜艳的红缎,比起那支盛放的白梅,更有种难以形容的、栩栩如生的美感。
他平静地移开目光“一石二鸟不是这么用的。”
拿玫油盐不进,狗男人可以的。
“哦。那我泼了。”她也面无表情,作势真的要去拿桌上的颜料。
vais终于缓缓道“好吧。”
拿玫得意了。
她发出了快乐的笑声“哼哼,跟我斗,你还太年轻了。”
“所以,你要问什么”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拿玫张了张嘴“我要问你”
糟糕,卡住了。
毕竟向来是狗爸爸向她提出哲学发问,她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他什么问题。
于是她转头去看路显扬“我们要问他什么来着”
路显扬却并没有在看她。
他死死地盯着铜镜。
拿玫“你在干嘛啊”
她连唤两声,路显扬却依然毫无反应。
他直勾勾地望着面前的铜镜。像是魂魄被人勾走了,只剩一具肉身还停在这里。
拿玫“聋了吗”
她走了过去。
在她身后,vais依然在透过镜子凝视她的背影。
摆在路显扬面前的是一只长而窄的、十分古朴的黄花梨雕花镜台。
镜面上满是灰尘,人影在其中影影绰绰,犹如湖面泛起的涟漪。
奇怪的是镜面上只倒映出了她的身影。
没有路显扬。
拿玫“”
她又回头看了看路显扬。
他依然十分呆滞地站在她面前。
她接着看了看镜子。
镜子里依然只有她。
这面镜子后面恰好还有另一面铜镜,只是被路显扬给挡住了。
此时两张铜镜相对而立,折叠出无数重倒影。近处清晰,远处则陷入迷雾般的模糊。那是无数个拿玫和她的背影。她独自站在摇曳的灯影和满目的绸缎里。
镜中人影重重,真假难辨,如同万花筒一般。
这画面有种难以形容的虚幻和琳琅。
而路显扬却依然是透明的。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存在于镜中的世界还是现实。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拿玫,脸上一片惨白,甚至于比他们之前见到的僵尸还要更没有血色。
“这是什么情况”他的声音也颤抖得仿佛是一根烧到尽头的蜡烛。
万祺注意到两人的动作,也好奇地走了过来。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到了镜中的情景。
“啊”
她吓得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她也不在镜子里。
模糊的铜镜里,依然只倒映出了拿玫的身影。
拿玫震惊“你怎么也不在”
万祺“我、我不知道啊”
路显扬依然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面镜子。
“这、这不对”他喃喃道。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陷入了一个经典的“雪崩幸存”型困境里。
一对情侣随着登山社去登山,唯有女孩留下来看守营地。七天过来,所有人都回来,除了她的男友。众人告诉她,男友在雪崩里死去了。女孩悲痛欲绝。
但就在当夜,男友却满脸是血地出现了。他对女孩说雪崩过后,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是幸存者。
她该相信谁
这一题根本无解。
但摆在他们面前的也是同样的局面
出现在镜子里的拿玫。
和没有出现在镜子里的万祺和路显扬。
该相信谁
谁才是那个“正常人”
万祺颤声道“为什么我们都不在这面镜子里怎么只有你”
拿玫却眨了眨眼“是因为我太美了吗你们如果都出现在镜子里,就会破坏构图了啊。”
路显扬“”
她指着这面镜子,接着说“你看,现在这是个多么经典的镜子分身构图,上海小姐和红辣椒里都用到过的。”
“哎,不对。”她又歪着头,继续掰着手指碎碎念道,“龙争虎斗里好像也有,还有神探神探你们看过吗”
路显扬“没看过。”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拿玫十分失望地说“那你应该看一下,非常好看的。”
路显扬“并不想看。”
但这段对话的结果是他只觉得这面奇怪的镜子一点都吓不到他了。
垮掉。全部垮掉。
好端端的恐怖场景,就这样变成了电影安利。
路显扬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意外。
他正以奇怪的眼光凝视着拿玫,后台的门边却响起了某种异样的声音。
他们都转过头去。
幕帘下出现了一双脚。
一只手轻轻地挑起了幕帘。
黑暗之中,那只手攀着幕帘的边缘。对方的十指长而尖利,乌黑发亮
将它狠狠地扯下来。
他们都听到了布帛破碎时十分清脆的“撕拉”一声。
一张诡异的脸从黑暗里浮现出来。
对方的身形是个彪形大汉,却画着一个极为违和的花旦妆。
雪白而宽阔的方脸上,两团浓浓胭脂看来既滑稽透了,又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可怕的是,他的脖子还插着一只匕首。
他双手平伸,朝着众人跳了过来。
拿玫“”又来
三个人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他们再次碰到了一只僵尸。
vais却好像并没有意识到。甚至于在昏暗的灯光下,他都没有看到对方脖子上的匕首。
他站了起来,疑惑地望着对方,轻声招呼了一声“班主”
拿玫“”
大事不妙了。
然而这声音已经吸引了那只僵尸。
他调转方向,朝着vais直直地跳了过来。连脚下动作都似乎快了几分。
拿玫无计可施,只好飞快地扑上去,一把捂住了vais的嘴巴。
她在他耳边用轻微得听不见的气声说
“不要呼吸。”
他大概是听到了。
拿玫看到他的耳朵不自然地动了动。
班主的僵尸一跳一跳地来到他们的面前。
近距离看这张脸,更让人有种难以形容的诡异感。
男性的倾略性与女性的妩媚,同时出现在了这张死去的脸上。这犹如正是为死人而画的、勾魂摄魄的浓妆。
而他脖子上的伤口显得更加狰狞。
喷涌出来的黑血结成了血块,凝固在匕首的边缘。
拿玫受不了了。
她转过头去和路显扬打眼色,几个人又进行了一段神秘的、无声的对话
拿玫我的僵尸徒弟呢
路显扬糟了,好像被他们烧掉了。
拿玫也就是说,我们的救命黄符也
路显扬是的
拿玫完了,这下要凉了。
万祺求留个全尸。
路显扬留着干嘛
万祺闭嘴
僵尸依然在后台里逡巡。
他的动作并不快。那双僵硬的脚,时不时被地上的绸布缠到。这让他看起来甚至有些笨拙。
这反而给了活人们一线生机。
他们蹲在地上,各自躲藏起来。
拿玫依然捂着vais的嘴。他们像一对连体婴儿,小心地绕开了那只僵尸,在红红绿绿的绸布里弯着腰,无声地移动。
最终拿玫相中一处挂着舞台布的角落。两人小心翼翼地躲在了布后。
满地都是绫罗绸缎,如同被揉碎了一地的烟尘。
一盏小煤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台布上
舞台布上画着一丛丛妖娆的桃花。
他们的身影犹如流连在蹁跹而烂漫的桃花灯影里。
拿玫终于放开了捂着vais的手。
她的手心出汗了。诡异地发着烫。汗津津的手碰到了柔软的嘴唇,她难以形容这是什么感觉。
甚至于望着那双湛蓝的眼睛,她的心跳也加快了。
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僵尸就在一帘之外,还是因为她回忆起了上个游戏结束时的情景。
他们蹲在小煤灯边,四目相对。
没有人意识到
是在哪一瞬间。
舞台布上他们的影子,又被覆盖了另一个巨大的影子。
“刺啦”的尖锐声音
桃花被撕烂了。
露出一张诡异的花旦脸。
但是明明没有人听到他发出“咚、咚、咚”的跳动声。
他的脚上缠着太多鲜艳的布匹,它们让他变得悄然无声。
拿玫来不及思考这奇怪的僵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会准确地找到他们。
那双尖利的、乌黑发亮的长爪已经朝着vais抓了过去。
而他却依然蹲在原地,不知躲藏。
在僵尸即将朝着他扑过来的一瞬间,拿玫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举动。
那似乎完全是出于本能。
她将vais推开了。
在她尚未意识到的下一秒钟,一个沉重而僵硬的身躯,已经将她整个人掀翻在地。
她像是被一块铁板压住了。
诡异的花旦脸在她的瞳孔里被无限放大。
浓重的血腥气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尖利的长爪落在了拿玫身侧,狠狠地撕烂了一块红绸布。
一击未中,挂着红绸布的利爪,又朝着拿玫的脸再度抓了过来
这或许是她在这个游戏里所经历的最危急的时刻。
她左右闪躲,伸手去推他。
慌乱之中,她的手指碰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那是插在他脖子上的匕首。
锋利的刀刃将她的手指飞快地划出了一道口子。
拿玫睁大了眼睛。
那突然的刺痛令她明白了什么。
她用力握紧了那只匕首,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地划了过去
一大摊沥青般的黑血涔涔地喷溅到她的脸上。
僵尸的头被她割了下来。
它像个浓妆艳抹的皮球,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一大圈。
而沉重的身躯也彻底变成了一动也不动的死物。
拿玫浑身脱力地瘫在地上,像条获得了氧气的活鱼。
直到她陡然感觉浑身一轻
有人将那只没头的尸体狠狠踢开了。
一小块阴影覆盖了她的脸。
vais站在她面前,低头俯视着她。他的眼神如此幽沉。
他缓缓地蹲下身来。
一只温热的手抚上她的脸,十分温柔地、将她唇边的血一一擦拭。
“你的脸脏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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