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旱魃(7)

    拿玫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vais单手捧着她的脸。

    他的手和她的脸都沾染了黑血, 仿佛被涂上了暗沉的颜料。

    拿玫“你的手也脏了。”

    “没关系。”他说。

    他依然固执地将她脸上的血一点点擦掉。

    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撕碎的桃花绢布层层叠叠地堆砌在他们身边,像是落了一地春雪。

    路显扬和万祺赶过来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痴缠的场景。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滚落在地的僵尸头, 又开始了沉默的对话。

    路显扬气氛为什么有一点点奇怪。

    万祺汪汪汪, 狗粮你还没吃饱吗呜呜呜。

    路显扬你怎么哭上了

    万祺哭vais啊啊啊他不是我们的vais吗怎么又变成了拿玫的狗男人

    路显扬呃, 其实“又”这个字用得有点微妙。

    万祺汪汪汪,呜呜呜。

    路显扬好吧,这个话题看起来是没什么继续下去的意义。

    于是他蹲下身去, 观察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匕首掉落在一边。

    “这匕首是哪里来的呢”他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所以将僵尸的头割掉,也是杀死他的一种方法吗还是说,匕首其实是关键道具”

    他又试探地握住它, 对着僵尸的身体戳了一刀。

    万万没有想到

    僵尸的身体实在是太硬了,匕首根本没戳进去。

    “铿锵”一声, 刀刃直接断成两截了。

    路显扬“”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只轻易断裂开的匕首, 仿佛懂了什么。

    刀没错, 僵尸也没错。

    错的是拿刀的人tat。

    他又神情复杂地望了拿玫一眼。

    拿玫的心情也很复杂。

    她难以想象自己居然做了一件这样无私的事。

    这实在是完全不符合她的人设

    正常情况下,她不是应该把人推出去挡刀吗

    一个机器人,一个机器人假扮的nc, 难道还会怕僵尸

    但那似乎完全是一种本能。

    是她根本无法去解释的,身体的本能。

    为了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她只能怔怔地坐在地上,假装自己已经灵魂出窍。

    “好了。”vais说。

    拿玫依然在发呆“好什么好”

    “你的脸, 擦干净了。”他说。

    拿玫“”

    不, 她并不觉得她的脸擦干净了。

    她的皮肤依然记得那温热的触感。她满脸都是狗男人的指纹。

    呜呜呜, 她脏了。

    摇曳的煤油灯下,vais的眼里仿佛也有一丛火。

    难以形容的火焰,在忽明忽暗地跳动着。

    拿玫忍不住问他“刚才你为什么不躲”

    “躲”他无意识地重复道,琉璃珠一样的双眼凝望着她,“为什么要躲”

    拿玫“”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没有常识。

    但他的眼神里却有种孩童一般的纯真,让她简直没有办法去喷他tat

    “因为不躲你就会死,会变成僵尸。”她说。

    他说“但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躲。”

    拿玫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抽动了一下。

    不知为何,她回忆起他们在第一个游戏里的场景。

    玻璃尽碎之后,他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脸上满是碎片和划痕。

    深而长的血痕本该是无比狰狞的,但他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他是真的不会躲。拿玫想。

    她无法控制地伸出手去。

    在掌心即将触及他的脸颊的一瞬间。vais的眼底出现某种微不可察的挣扎。但他最终还是温顺地停在那里,任拿玫的手也抚上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光洁无瑕的脸,那张脸上有瓷器一般的光。他的皮肤依然充满了温度,拿玫的手指反而是冰冷的。

    “疼吗”她忍不住问道。

    vais没有回答。

    某种难以形容的温情,像是红线一般,将坐在地上的两人缠绕起来。

    直到他突然对拿玫说“我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拿玫“他谁”

    vais“你们刚才想问的问题。昨夜那个突然跳上戏台的武生。”

    拿玫美女懵逼。

    为什么这么好的气氛突然要说这个

    她抽回了手,顶着一张冷漠脸“哦。所以呢”

    路显扬就很激动了。

    让直男看不懂的琼瑶剧环节终于结束了

    于是他一把接过了话茬“哪里他是从哪里来的”

    vais缓缓站了起来“随我来。”

    跨过被撕烂的幕帘,他将众人引回到了舞台。

    眼前的一幕却令人震骇。

    舞台上犹如一座血池。

    每往前踩一步,都要踏进浓稠的血液里。

    台前还挂着两只红灯笼,两相映照之下,似乎铺天盖地都是一片血红。他们的眼珠都被染成这不详的红。

    路显扬“这里发生了什么”

    万祺“死、死人了”

    拿玫“打扰了,可是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流这么多血吗”

    万祺“也对哦。”

    vais平静地蹲下身。

    他轻轻用手指蘸了一滴鲜红的液体,若有所思地放到鼻尖。

    “这不是血。”他说,“是颜料。”

    拿玫敬畏地看着他“你好懂。”

    vais“还好。”

    万祺却感到很安慰地拍了拍胸脯“不是血就好。”

    拿玫又羡慕地看了看万祺的手。

    万祺“你的眼睛在看哪里”

    唯有路显扬望着面前的景象,依然觉得头皮发麻。

    他们在后台的这段时间,前后总共又两个人接连出去寻找班主,却无人回来。回来的反而是

    班主的僵尸。

    而舞台上亦悄无声息地被泼上了鲜红的颜料。

    究竟是谁干的

    无论如何,众人踩在这满地的鲜红颜料里,总归是有些狼狈。

    唯有vais虽然穿着衣袂飘飘的戏服,却半点没有沾到颜料。

    拿玫眼巴巴地看着他。

    接着她就亲眼看到vais的脚错了一步。

    这一步的行差踏错,令他衣服的下摆终于也沾了一点红。

    像是一张素白的画卷,突然被染上了颜色。

    拿玫嘻嘻。谢谢,爽到了。

    他们从戏台边缘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

    戏台比他们想象中要高,大约也有小半个人的高度。

    vais“他从这里上去的。”

    路显扬“从戏台里面吗”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劣质的、高高的戏台。

    接着他意识到这高度本身就很蹊跷。

    “你的意思是,这下面或许还藏着一个地下室。”

    路显扬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戏台底板的表面,又贴着耳朵凑近去听,最后一脸凝重地说

    “这里面是空的。”

    他在墙面一阵反复摸索,终于似乎找到了什么机窍门。他将整块木板都挪了下来。

    背后是一扇小小的、半人高的铁门。

    需要躬身才能进去。

    门环上锈迹斑斑,还残留着一点黑红的血迹。

    但他毫不在意地握住了这油渍渍的门环,轻轻一拉

    “吱呀”一声。

    门开了。

    他闻到了一股潮湿和闷热的气味。像是有人将一块发臭的毛巾捂住了他的口鼻。

    一片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飞了出来,直朝着他的脸撞了过来

    他惊得一跳。

    那黑漆漆的一团东西发出了吱吱吱的叫声。柔软的绒毛附着在薄薄的骨骼上,下面是尖利的獠牙和玻璃珠一般的眼珠。

    硕大而无神的双眼令路显扬悚然一惊。

    竟然是一只蝙蝠。

    蝙蝠吱吱叫着,略过他的头顶,飞了出去。

    万祺惊恐地仰头看着蝙蝠的轨迹“舞台下面为什么会有蝙蝠啊”

    拿玫“因为吸血鬼来了”

    万祺“喵喵喵串戏了”

    拿玫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你一定没有看过”

    万祺“够了,不用说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过。”

    路显扬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探身进去,看看地下室里的情况。

    拿玫却在他身后喊了他一声“喂,路显扬。”

    他“干嘛。”

    拿玫幽幽地说“不是,你非要现在下去吗,你找死吗,明天再去不行吗。”

    灵魂拷问。无情三连击。

    路显扬露出一个绝望的表情。

    “我知道你只是想回去睡觉了。”他回过头。

    拿玫“被你发现了。”

    “但你说得对。”路显扬更绝望地说,“我们白天再来,确实会比较安全。我不该急于这一时。”

    没错,这才是让他最抓狂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直在咸鱼的拿玫,却会因为

    各种奇奇怪怪的原因,而找到更正确的解题思路。

    拿玫露出了一个矜持而快乐的笑容。

    “那你呢”她又回头去看vais,“我们要回去了,你呢”

    她恰好望进了一双幽深的眼底。

    或许他一直在看着她。

    vais平静地说“我就住在这里。”

    “嗯要不要跟我们回去”拿玫像个老妈子一样碎碎念道,“这里又破又旧,感觉住得很不行啊。”

    万祺眼睛睁大了,她用手肘推了推路显扬你看看你看看,才认识几个小时,拿玫就要把男神拐回酒店了

    路显扬关我什么事

    vais却摇了摇头“我是戏班的人,不能离开。”

    拿玫扁了扁嘴“好吧。”

    他站在戏台上,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去。

    在临出戏楼前,拿玫忍不住又回过头望了他一眼。

    vais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

    他身形挺拔,站在满地凄艳的红漆之中,如同戏台上的一抹游魂。

    云谷客栈倒确实是住得很好。

    拿玫一夜好眠。

    次日早晨,三人在楼下吃早餐。

    客栈的一楼人声鼎沸,每一张桌子上都坐了人。肩上搭着毛巾的店小二在拥挤的饭桌间穿梭,身姿十分灵活。

    拿玫快乐地啃着包子,感觉自己终于回血了。

    突然他们听到隔壁桌的人在议论些什么。

    “嘿,你听说了那戏班的事吗”其中一人神神秘秘地说。

    另一个人是个大嗓门,他大声道“谁不知道啊嗐,你可别说,这戏班来了不过半个月,怪事倒是一桩桩的。”

    第三个声音出现了。

    这人比较清高,说话拿腔拿调,先清了清嗓子,才慢吞吞道“不瞒你们说,我家中有长辈对风水是略通一二。他曾对我提及过,那座戏楼的风水可不是很好啊。”

    “怎么不好你快说说”大嗓门来了兴致,连声催促道。

    “天机不可泄露。”刚才的人又故弄玄虚道。

    第一个说话的人却叹息一声“哎,可惜了,那戏班里也不是没有腕儿的,我记得唱青衣的那个就很有几分真才实学。”

    “哦,你说那旦角他确实不错,就是总差点人情味儿。一板一眼,太周正了。"

    “也是,总是差了点意思。”

    大嗓门又道“嗐,现在人人都去看电影了,还有谁去听戏呢”

    “是呀,咿咿呀呀的旧玩意儿,忒没意思了。”

    拿玫听到后半段话就很不爽,她停下了啃包子的动作,打算过去教教这几个人如何做人。

    但比她动作更快的是路显扬。

    他飞快地站起身来,朝着那桌人走了过去“几位大哥,你们刚才说戏班子里有不少怪事儿真的吗”

    其实他态度还算不错,但是对面桌的人却完全不买账,甚至于还吹胡子瞪眼地说“你谁啊,外地人轮得到你打听吗”

    接着几个人才注意到他身上的道袍。

    他们又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哎唷,您几位可不就是镇长请回来的大师吧”

    路显扬黑着脸说“是又怎样”

    “不怎么样。”他们哈哈大笑道,“您请,您请。”

    说完他们便将手中的碗往桌上一砸,扬长而去。

    路显扬嘀嘀咕咕地回到了他们这桌。

    “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他说,“这小镇上的人对道士的态度好像都不是太友好。昨天镇长那几个手下也是。按理说,我们是镇长请回来的高人,不应该态度很尊敬吗”

    拿玫哼了一声“他们对戏班的态度不也很差吗”

    路显扬皱着眉沉吟道“是啊。我觉得这一定在暗示着什么。”

    他们从客栈又步行回到昨日的戏楼。

    这小镇看起来还算繁华,街头熙熙攘攘,孩童的欢声笑语里混杂着小贩的高声吆喝。空气有种久违的烟火气。

    只是三人穿着道袍行走在其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没人对他们指指点点,但他们时不时也会撞到某种异样的眼神。

    路显扬嘀嘀咕咕道“真的很不对劲啊。”

    突然他们听到了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声。

    “什么鬼”万祺从来没听过这么响的声音,她吓得立刻捂住了耳朵。

    喜庆的红色鞭炮犹如一条粗壮的红色响尾蛇,炸出一股浓烈的硝烟味。迷蒙的白色烟雾随之而蒸腾了起来。围观的人们却笑容满面,连连高声叫好。

    他们正在庆祝一部新电影上映。

    崭新的海报上,一对男女十分痴缠地抱在一起,背后是远处的高山白云,以及象征着新时代的摩天轮和发电厂。

    上面四个大字,野草闲花。

    相比之下,不远处那座小小的、无人问津的戏楼显得如此萧条,近乎于一座阴森的鬼楼。

    明晃晃的日光之下,房柱上斑驳的红漆也显得更加破败;正门前挂着一块极其破旧的、歪歪扭扭的牌匾。

    拿玫“这地方风水真的不太好吧。”

    万祺“你还懂风水”

    拿玫“其实不是很懂。但我觉得这些东西一看就不是很吉利。”

    她随手指了指戏楼边的空地。

    大概是前日下过雨,地面仍然是潮湿的。湿漉漉的泥土地上堆满了废弃的木板,木板上又爬满了青苔。

    而在更远处

    “卧槽,那是尸体吗”万祺喊了出来。

    地上分明躺着几个人。

    姿势诡异,白生生的手臂上满是青黑的泥土,犹如一截脏兮兮的莲藕。

    他们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

    万祺又习惯性地躲在拿玫的身后。

    直到她看清了地上躺着到底是什么。

    她碎碎念道“吓死我了,原来不是人啊。”

    躺在地上的并非死人,而是几具栩栩如生的泥人。

    只是泥人像已经被摔碎了,脸上满是裂痕,仿佛脸部皮肤被利刃划开。

    铜铃般怒张的眼睛,摔烂了半截的血盆大口,似人而非人,更加深了某种奇特的恐怖感。

    “这戏院也绝了,唱戏就唱戏,干嘛要做这么恐怖的泥人”万祺忍不住吐槽道。

    拿玫“所以他们被扔了啊。”

    万祺“扔了更恐怖了,哭哭。”

    “终于找到您了。”他们的身后突然有人说。

    万祺还沉浸在面前的恐怖泥像里,她被吓了一大跳。

    拿玫也不耐烦地转过头去。

    他们看到了一张苍老的脸。

    翻黄的脸又干又瘦,像是一张陈年老树皮。

    镇长恭敬地说“听闻大师您昨日在戏台下有所发现。”

    拿玫“你消息很灵通嘛。”

    镇长假装没听懂她的明褒暗贬“我特意叫了几个戏班的后生过来,待会儿陪着大师您一起下去,彼此间也有个照应。”

    拿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路显扬说“看看,来催我们上班了。”

    路显扬“大姐你是怎么把天师当成了社畜的。”

    进入戏院的一瞬间,他们却又听到了熟悉的唱段。

    “去时陌上花似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vais依然站在台上唱着那一折春闺梦。

    唱的也依然是那一句。

    那声音既清又亮,却也带着难以形容的哀婉。尾音颤颤,如枝头一枝海棠,摇摇曳曳地坠落进尘土里。

    他并未勾脸,也没穿戏服。

    但饶是如此,站在舞台上的他,依然与平时迥乎不同。

    万祺打了个寒噤“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男神,但是这出戏在白天听也好瘆人啊。”

    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人解释道“您是刚来,不知道咱们戏班子里的这位就是这样的。他向来是日日夜夜都在台上练功,从来不肯休息。”

    “嗐,都死了三个人了,连班主都死了,润生也失踪了,真不知道他在唱个什么劲儿。”另一个人却不屑地说。

    “嘘,可别让他听到了。有你好看的”前面说话的人警告道。

    路显扬敏锐地问道“润生是谁”

    镇长接过了话茬“正是昨日先出门寻班主的后生。”

    路显扬心想,班主都变成僵尸了,他多半也凶多吉少了。

    “后来出去的那个人呢”他又问。

    镇长轻描淡写地说“他倒没什么,人还是好好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和他谈谈。”路显扬说。

    关于昨夜的事,他心中还有太多疑惑。

    镇长“那是当然。”

    一行人渐渐又走到戏台前。

    vais本该沉浸在那出春闺梦里,他却停了下来。

    依然是那张英俊的脸。

    他的眉眼间有种沉郁之气。他还在戏里。

    “你们来了。”他眼神淡漠,俯视着拿玫。

    “是啊。”拿玫说。

    vais轻声问“来做什么”

    拿玫指了指戏台“我们要去你下面了。”

    话一出她的脸就绿了。

    糟糕,好像她又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是我是想说我们要去这个戏台下面去地下室”她绝望地解释道。

    路显扬“你别解释了。求求了。”

    vais凝视着她。

    他并未说话,却发出了一声轻笑。

    这笑容如同冰雪消融,令这张脸陡然间生动了起来。

    漫天银河都藏在这双眼底。

    拿玫睁大了眼睛。

    她大脑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句诗。

    「为何她在散着金粉的眼皮之下,用那双金色的眸子,看着我」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在这个副本里,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原来他笑起来可以这样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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