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虽然晚年沉湎声色,政行有亏,致使李林甫、杨昭乱政,安禄山、史思明兵叛,但在位四十余载,早年诛韦后、拥睿宗、平太平公主的英雄事迹仍为今人所津津乐道,开元、天宝之昌荣盛世,丰功伟绩也已深入人心,每登兴庆宫城楼,过往臣民无不相传拜服。
自上元登楼之后,太上皇便命梨园弟子每日在花萼楼上面街演奏,有时甚至自己亲自击鼓领奏,过往行人常驻足观望倾听。那“镇魂调”的曲调简单易学,太上皇又配了唱词,琅琅上口,坊间纷纷传唱,口口相递,倒的确是有不少人学会了。连稚龄的孩童,尚不懂得词的含义,也能呀呀的唱出几句来。
这段时间菡玉一直客居韦见素家中。她与朝廷不通音信已有数年,现如今兵荒马乱,也无人去关心一个无用的失踪太常少卿的下落。平时闲来无事,也常到兴庆宫楼下仰望,瞧见太上皇安然健朗,百姓争相围观学唱,心下也觉得略略安定一些了。
但从三月开春之后,梨园弟子仍日日上花萼楼演奏,太上皇却不见了踪影,连着一个月都未露面。韦见素得知后,不禁日日挂怀担忧,无奈自己足疾日笃,无法行走,而兴庆宫禁为李辅国把持,要见太上皇一面也难如登天。四月初五这天,好不容易才寻得一个进献的缘由,让韦谔代父到兴庆宫探一探上皇。
菡玉仍旧是扮作随从,跟随韦谔入宫。高力士等太上皇的旧属被李辅国驱赶出京后,兴庆宫内只留下侍卫数十人,李辅国另派了百余宫人洒扫庭院。这些宫人也未见尽心,园中草木凋敝,园艺荒废,眼下已是仲春四月,昔日百花吐蕊群芳争奇的秾艳景象不复可见,四下里杂树野草倒正长得繁茂。
二人及韦府一干家奴走到太上皇寝宫外,却见门口已经停了一辆八宝为嵌、富丽堂皇的油壁车,四周有数十名军士环拱侍卫。
韦谔问前来迎接引路的内侍:“这车子是做什么来的?”
内侍道:“韦中丞,你是来探望太上皇的吧?不巧了,今天陛下派了人来接太上皇到西内游玩,就要出门了。”
“陛下?”韦谔略感诧异,皇帝病重不能理朝也有好几个月了,太上皇也年事已高,怎么半下午的想起来要接他到太极宫游玩,“派的谁来?”
内侍道:“是……李大夫。”
正说着,太上皇已经在内侍扶侍下从寝宫里出来了,看见韦谔和菡玉,大喜过望:“是你们……韦卿呀,许久没见着你们父子了。你爹的足疾好些了没有?”
韦谔拜道:“承蒙太上皇挂念,家父暂无大碍。”
李辅国见着韦谔倒毫不惊讶,还面带微笑地问候:“真巧,韦中丞今日也来探望太上皇陛下。”
韦谔坦然道:“家父久不见太上皇,心中挂念,又听说太上皇染恙,特命下官进献楚州宝玉一枚,为太上皇祛病镇邪。”
李辅国道:“我也有所耳闻,楚州真如尼姑梦中恍惚登天,天帝赐之宝玉十三枚,曰:‘中原有难,可以镇之。’这可是极大的祥瑞,定可祛散百秽,玉到病除,是个不可多得的宝物啊。楚州太守献与陛下三枚,想与太上皇一同分享,所以才命我来接太上皇去大明宫。”
太上皇道:“我儿有此孝心,吾心甚慰。我从西蜀回来之后还没去过大明宫呢,正好去看看旧景,也探探皇帝。”
菡玉较警觉,从背后悄悄点了点韦谔。韦谔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时太上皇已经登上车了,急忙跟上去提醒道:“陛下,你真的要去?陛下此去大明宫,还回来否?”
太上皇大概也听出了他言外之意,说:“天色已晚,回不回来也没什么差别了。”
韦谔道:“那……既然陛下要移驾大明宫,臣这块玉留在兴庆宫也无用了。就让臣为陛下奉玉,随陛下一同进宫吧。”
太上皇想了想道:“这玉是你韦家的,我不夺人功劳,你带着去献给皇帝吧。”自行上车坐定。
韦谔应了声“是”,捧着宝玉锦盒跟在车旁。李辅国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韦谔一共也只带了四名家丁,便由他跟着。
外头晴好的天气渐渐阴沉下来,还不到酉时,天色已经擦黑了。西边天空挂着一弯细如娥眉的上弦月,衬着背后浓云,微微的泛红。平地里忽然起了冷风,风势不大,却阴渗渗的直往骨头里钻。韦谔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暗暗骂了句:“都四月了还刮这种风,还有这月亮,竟然是红的,真邪门。”转过头去,见菡玉停住了脚步,遥望着东北方向天际浓黑的乌云,不由低声问:“菡玉,怎么啦?还不快走。有人在看着咱们呢。”
菡玉收回视线,见前方马上李辅国回头张望,忙低下头掩入韦谔身后。
一行人往兴庆宫东北门走去。太上皇道:“从南门出去吧,我想去看看梨园弟子们演得怎么样了。许久没去看着他们,也不知尽心了没有,有没有人听。”
李辅国道:“南门出去路经东市,人多眼杂,臣怕这一点侍卫无法保卫陛下的安全。花萼楼在兴庆宫东南角,不如从东门出去,也能望见了。”
太上皇垂着头挥挥手道:“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于是改从东门出,太上皇在门口停车向南观望,远远能见花萼楼上梨园弟子正轮流换班,乐声却不曾止歇,隔了百丈距离也清晰可闻。此刻天时已晚,楼下仍聚集了不少人驻足聆听,甚至有人跟着梨园弟子的曲调,唱起太上皇谱的词。
韦谔道:“太上皇放心,菡……臣每日都到花萼楼下观望,梨园弟子从卯时起便开始对街演奏,直到宵禁鸣鼓,一刻也不停歇。如今此曲流传甚广,连三岁的孩童都会唱了。”
太上皇问李辅国:“这首曲子你听过么?会不会唱?”
李辅国道:“老奴不懂音律,这也是第一次听闻。”
太上皇又转头问车旁的侍卫:“你呢?会唱么?”
侍卫不意太上皇会突然问他,呆了一呆:“回禀太上皇,小人会、会唱的。这些时日街坊邻里之间时常听到,听过两三遍就会了。”
太上皇站起身来高声问:“其他人呢?还有人不会唱的么?”
一干侍卫错愕地面面相觑,三三两两犹疑地摇头。太上皇坐下对李辅国道:“你看,士兵们都会唱了。你也把调子记一记,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李辅国心中嗤笑:一支坊间流传的民谣,能派什么用场?但还是唯唯应下。
太上皇从车中站起高声说话,路上行人也有注意到了。有人指着车驾高呼道:“看!是太上皇!太上皇出宫来了!”
兴庆宫东南墙下本聚集了一些听曲的行人,闻言纷纷围拢过来,竟也有百十人,大多是年过半百的老者,围在太上皇车旁。一名须发皆白的八旬老叟紧挨车下,问:“太上皇,月余不见,可安好哇?小人们这些时日常常在宫墙下等候,盼望能再见太上皇一面,终于又盼到了!”
其他人也纷纷应和:“是啊,许久没见到太上皇了。”“太上皇为何一直不出来呀?”
太上皇笑逐颜开,从车中伸出手来和老叟交握:“安好,安好!朕也日日挂念着你们呢!”
闻声而来的路人越来越多,还有从东市、启业坊特意赶过来的,渐渐把兴庆宫东门都堵住了。李辅国怕中途生变,呼喝道:“闲杂人等退避,不得冲撞太上皇车驾!”命军士们强行驱散围观百姓。
车旁老叟和太上皇握着手,一时还没人敢来驱赶他。老叟问:“太上皇,你这是要去哪儿啊?不在兴庆宫住了?”
太上皇笑道:“我只是去西内探望探望。”
老叟道:“皇宫大内禁卫森严,宫墙深远,以后我们岂不是更难见到太上皇了?那儿可没有兴庆宫这么自在啊。”
菡玉和韦谔就站在老叟近旁,不由思忖道:这一介布衣老翁,局外之人,看得倒是比局内人还要透彻。
太上皇拍了拍老叟的手,低叹不语。老叟又说:“小人今年八十二,身板还硬朗,可儿女们嫌我老眼昏花头脑聩惰,去年把当家的位子硬从我这里要走,推举给大郎了。这看人眼色的日子可不好过,这不,我刚跟他们分了家,自己一个人在外头住一进小院,虽无人侍奉床前,但是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啊!”
李辅国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脸色大变,喝道:“大胆刁民,竟妄图冒犯太上皇!”鞭子一挥,示意左右二人上去强行把那名老叟从太上皇手中拉开。
老叟年迈行动不便,被军士拉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怒极斥道:“阉奴!敢对太上皇如此无礼!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尊卑?”
他一介布衣平民,李辅国哪容得下被他辱骂,当即怒上心头,反手一鞭抽在老叟身上,打得老叟衣衫绽裂。这下把太上皇也惹怒了,沉下脸斥责道:“李辅国,你眼中还有朕这个太上皇吗?这里是你作主还是我作主?”
李辅国稍稍收敛,低首道:“太上皇是天子之父,老奴岂敢冒犯,只是怕这些刁民居心叵测,斗胆冲撞了太上皇,这个罪责老奴可担当不起。”
“谁居心叵测,谁斗胆冲撞,朕心里清楚得很!”太上皇愤而甩袖,“回头回头,朕不去大明宫了,还是兴庆宫里自在!”见车夫马夫都看着李辅国不动,自己站起身欲下车来。
李辅国冷笑道:“太上皇这可叫老奴为难了。”举起手击掌三声,宫门处忽然鱼贯而出数百名生射手,个个盔甲覆身,手执刀箭,顷刻把太上皇车驾团团围住,显是事先安排埋伏。太上皇正举步下车,见此阵仗不禁受惊,一脚踏空,险些栽下车来,幸得韦谔和菡玉及时上前将他扶住。
太上皇颤声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辅国道:“太上皇,老奴只是为了保护您安然抵达太极宫而已。”
韦谔按捺不住,喝问:“李辅国,你想造反吗?竟敢对太上皇刀兵相向?”
李辅国扫了一眼搀扶太上皇的二人,冷笑一声:“造反?哼,如果我没看错,这位假扮成韦中丞家奴潜入兴庆宫的,是久未回朝的太常少卿吧?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委屈吉少卿作此装扮?”
韦谔正欲辩解,太上皇拦住他道:“吉卿简装入宫,便宜从事,是朕的主意。他们只是奉旨行事,你莫为难他们。”
李辅国道:“太上皇,您就是心肠太软,容易被这些心怀不轨的小人们利用。兴庆宫四墙低矮,防卫不周,还是请太上皇移驾太极宫,以策安全。这也是为了我大唐的江山稳固计。”
太上皇看了看四周全副武装的士兵,颓然低头不语。李辅国便当他默认了,吩咐道:“扶太上皇上车,移驾太极宫!”
那名被李辅国鞭打的老叟隔着人群遥相呼问:“太上皇,你真的要去太极宫?进去了……可就出不来啦!”
太上皇苦笑道:“老哥儿,我这一去,乐得和儿孙相伴,享受人间天伦之乐,兴许过几天,就忘了在外头的逍遥啦。”
老叟还想多说几句,被士兵用枪柄格开:“多嘴老儿,休得罗嗦!”另有两名铁甲卫士在李辅国授意下推开韦谔和菡玉,一左一右挟着太上皇要他登车。
那老叟也是个刚烈的脾气,等士兵一转身,便放声高呼道:“太上皇登车竟无宫人内侍服侍,要军士左右扶持,太上皇是被挟持的呀!阉奴挟持太上皇,以下犯上,要造反呀!”
众人深受安禄山之害,一听“造反”二字,顿时群情激愤,从四面围涌过来,本已平静的延喜门又乱作一团。
李辅国三番两次被那名老叟打乱,心中怒极,恶向胆生,见他冲在最前头,后面众人都跟随他,从士兵手中夺过弓箭,引弓一箭疾射而出,正中老叟胸口,立时血溅五步。
他本是想杀鸡儆猴,谁知其余人见老叟无辜丧命,非但不惧退,反而愈加愤怒,喊着:“阉奴要杀太上皇!保护太上皇!”迎着手持兵刃的士兵向太上皇车驾急速围拢过来。这些人手无寸铁,有些还是年迈老者,士兵们也不敢真的像李辅国那样出刀伤人,束手束脚,渐渐地挡不住。
李辅国怒不可遏,痛骂众将士:“你们愣着干什么?刁民□□,还不拿出武器平乱?等着挨打吗?”
站在他身旁的士兵迟疑道:“可他们都是邻里乡亲,赤手空拳,我们怎能对父老露刃?”
李辅国道:“不服管制,就是乱民!你敢违抗军令?”
士兵们无法,这才犹豫地亮出兵器。人多混乱,刀刃出鞘,难免就有了一些伤亡。
菡玉被挤在人潮中央,和韦谔相互扶持着,左摇右晃站立不稳,忽一阵恍惚,隐约觉得眼角瞥见有一团模糊的红影一闪而过。她立即转头追着那方向看去,却只见那名被李辅国射杀的老叟的尸身,孤零零躺在人群之外。她心口忽然猛地一缩,未及细想,天色骤然暗了下来。
混乱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推挤,抬头看向骤变的天空。本是晴朗微云的天幕,凭空忽然涌来浓厚的云团,云头翻滚,以致遮掩了天光。奇异的是,如此厚重的云层,竟没有挡住月色,一弯如钩新月斜挂在西天,迎着深浓的云雾,透过的微光如血一般的艳红。
“是……怨灵。”菡玉仰头望着天空,喃喃道。
韦谔虽未亲眼见过怨灵,但也听菡玉说起一些,不由疑问道:“你是说,这云……就是怨灵吗?它不是常如风疾掠,多人魂魄,为何居高静止不动?”如此说着,忽然觉得比方才好像有了一些变化,他定睛分辨,恍然间醒悟过来,骇道:“这云在下落!它、它们是想泰山压顶,一起吞没长安?”话语之间,似乎头顶上的浓云又近了几分。
这样遮天蔽日不见边际的怨灵,不知积聚了多少人的冤魂怨念。当年她在长安城外,亲眼目睹怨灵的紫红浓雾笼罩了整个长安,城楼台阁皆没,百万之众无一逃脱幸免。
乱斗的人群见此异象,不由纷纷停了手,抬头观望。云团翻滚蠕动,沉沉压低,隐约可闻云中有嘈杂的声响,却不似雷声,仿若喧闹的集市,许多声音混在一起,反而听不出是什么。只是倏忽之间,云中突然蹿出数条紫红的长影,迅疾如电,矫若游龙,咻咻地从人群上方飞速掠过。那些骑在马上的士兵比旁人高出一截,便率先成为紫影的袭击目标,众人只看到那些紫色的影子风一般从骑兵身上一掠而过,没有兵刃鲜血,没有搏击惨叫,马上军士挺拔的身姿便失了支撑软倒下去,跌落马背,已无声息。
韦谔早已吓呆了,突然看见原本被侍卫环拱的马车上,一个颤巍巍的身影扶着车辕站起身来,凌越于众人之上,惊得跳了起来:“太上皇!太上皇还在车上!”一边向太上皇飞奔过去一边大声喊:“太上皇快蹲下!别站起来!”可周围嚣声震天,太上皇哪里听得到他的声音。
韦谔冲得太急,冷不防被一个人的腿绊了一跤,回头去看,却是李辅国抖抖索索地躲在马腹下。韦谔瞪他一眼,正要爬起,被李辅国拉住:“喂,你想找死啊?”
韦谔反手拉住他:“太上皇处境危险,还不快去救驾!”
李辅国嗫嚅着把手缩了回去。韦谔拉他不动,恨恨地踹他一脚:“贪生怕死的阉人!”
这时菡玉也到了韦谔身边,忽然按住他道:“韦兄莫慌。”韦谔半蹲在地下,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只见太上皇已在车上背对他们站正,脊背挺直,全不见龙钟老态。从下方看去,身姿显得尤为挺拔,依稀又见他盛年时的英姿。他抬起双手挥了挥,四周忽然安静下来,连那些叫嚣的紫影也没了声响,纷纷从他身边越过并入上方的云雾中,并不伤他。
韦谔喃喃道:“陛下……”
“朕知道,你们都是战乱中死难的百姓所化。”太上皇声音沉痛,语带哽咽,“你们看朕身后,也都是长安的百姓,都是老弱妇孺,其中可有你们的亲人?逆胡犯阙,天下大乱,是朕之过;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是朕之责。长安父老并无过错,他们和你们一样受尽战乱之苦,丧亲之痛。你们如要索命,就把朕的命拿去吧,求你们放过长安的百姓。”他涕泪纵横,垂下头颅,对着满天翻腾的浓云,重重跪了下去。
四野突然变得寂静无声,连那深紫的云雾都好似凝固了,停止了翻滚。匍匐在地幸免的众人不由纷纷抬起头来,仰望跪在车上的太上皇。他是天子,从来只跪天地祖宗,如今却向妖魔下跪,只求他们饶恕他身后百姓的性命。
然而只是霎那间的事,忽一声刺耳的尖啸,好似成千上万的人突然一起嘶喊起来,悬在头顶上方的浓云猛地向下一沉,瞬间便将太上皇整个人吞没。
“陛下!”韦谔目眦俱趔,长身而起,菡玉扯破了他的袖子都没能把他拉住。四周的老人们也都站了起来,向着太上皇的车辕冲去。重重云雾就在头上咫尺之遥,眼看着众人都要葬身怨灵之口,忽见一道白光如闪电般将浓云劈开,险险为众人辟开一条道路。
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从云中隐隐传来:“魂兮归来,不可飘忽……”
菡玉这才看清,那白光并不是真的光,而是紫云忽然从中间分裂开了,露出了灰白的天空。她霎时明白过来,是太上皇凭着最后一点神识,在怨灵中央吟唱起了“镇魂调”。她立刻扬声随之和唱:“息子怨怒,归此茕庐!”
翻腾进逼的浓云退却了,驻足不前,似乎有些犹豫了。云中苍老的声音还在微弱地继续着:“生欢无悦,死苦勿顾……”
一团紫色的雾气从天空跌落下来,落在人群中间。雾气中裹着一张苍白扭曲的脸,面容犹带着三分稚气。那张脸眨了眨迷茫的双眼,慢慢闭上了,没有挣扎,没有叫嚣,雾气悄悄地如烟一般消散了。
不知是哪位老妇人率先醒悟过来,和着太上皇的声音也轻轻地吟唱,那声音温柔动听,就像在哼哄孩童入眠的小曲:“日月不淹,春秋罔伫——”
一而十,十而百,越来越多的人克制住了恐惧,用低沉轻柔的音调齐声同唱那首古老的抚慰亡灵的镇魂之歌:“彼岸光明,此间昧殊——”
一团团紫色雾气从天而落,像枯萎凋零的花朵,每一朵里面都睡着一位亡灵,在这歌声里闭上了不忿的眼睛,归于沉寂安宁。
这一夜的长安,有人整宿沉睡,有人彻夜未眠。
长安最东南的永阳坊里,一座低矮昏暗的茅屋内,七岁的孩童刚刚在母亲怀里入睡,他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问母亲:“妈妈,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唱歌,是爹爹回来了吗?”
母亲不忍心告诉他,爹爹也许再也回不来了。“爹爹很快就回来了,乖宝,快睡吧,快睡吧。”
“我要爹爹,我要听爹爹给我唱歌。”
“爹爹很快就会回来的……妈妈给你唱歌,给你唱歌。”母亲把孩子紧紧搂在怀中,低声轻轻哼唱起来。她想起离家数年远赴战场的丈夫,不知他现在是否已化作太行山下的白骨,而她还得坚强地活下去,为了怀里年幼的孩子。她眼中蓄满了泪,哽咽地低唱:“百岁之后,皆归幽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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