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见色起意

    大太监离开后,皇后立即破口大骂。

    “呸,狗皇帝分明就是见色起意。姓秦的都是禽兽,没一个好东西。”

    叶贵妃和步鸢同住三年,对她家里的情况更了解一些,见她苦着脸神色无助又哀戚,先扶她起来坐下。安慰道:“想开些,你长得美又懂事,伺候陛下总有熬出头的一天,总比回府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日子强。”

    德妃大步走过来,豪气干云道:“怕什么?男人都好色,你生了这样一张脸,入得宫来就是要做宠妃的。秦琰那个狗东西瞎了眼不懂怜香惜玉,让你这颗珍珠蒙了尘。新帝此举虽不那么人道,好歹慧眼识珠,这就是你的机会。拿出你的本事,散发你的魅力,征服他,让他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对你俯首称臣!”

    皇后:“…”

    叶贵妃:“…”

    步鸢抬头看了宫斗大师德妃一眼,小声说道:“我刚进宫那会儿,你让我别学人家争宠,惹是生非死得快,阎王都收不过来。”

    德妃卡了一下壳,在她身边坐下,继续给她洗脑,“今时不同往日。秦琰不是不喜欢女人嘛,那会儿前朝又乱,安分守己才是保命之法。现在不一样,谢家已经倒了,再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咱们这位新帝,别的不说,那张脸就够让人赏心悦目的,而且洁身自好,到现在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你要是得了他喜欢,不就是独一份恩宠?退一万步说,你就算出了宫,婚配大事还不是掌在别人手中?嫁给谁都不如嫁给皇帝尊荣。”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就算她们背后不平,骂得再厉害,最后不还得认命?当皇帝的心眼儿都小,若是知晓步鸢因此抑郁不高兴,心里记仇,她今后在宫里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还不如一开始就知趣些。

    “阿鸢,你信我,皇帝如果只是看你兄长的面子绝不会留你一个前朝妃子在后宫,怎么也得是你那位选秀被刷下去的妹妹入宫,明显就是看上你了,迟早封你做妃子。你要是再争气些,做皇后也不是不可能。”

    后面半句安慰的成分居多。

    其实她心有不解,皇帝为何不直接封步鸢做皇妃?反正他一路搞死谢家,称霸朝野,步桓又是他倚重的心腹,她们这些后妃都能被恩准回府再嫁,他就算直接封步鸢做妃子那些朝臣也不会说什么。为何要拐这么一个弯,要将步鸢贬为宫女?难不成这位新帝还有什么特殊爱好不成?

    德妃出身大家,眼界开阔心思细腻,分析局势是一把好手,这次却栽在了新帝这一波骚操作手上,百思不得其解。

    叶贵妃也是满肚子疑惑。

    皇帝这么做,就不怕寒了心腹之臣步桓的心?

    她和德妃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照不宣。

    皇后…自打先帝下葬后,皇后就沉默了许多,时不时的还会恍惚走神。

    她们都知道皇后反常的原因。

    那日在乾宁宫,淑妃一头撞死在先帝棺木旁,殉情而死。新帝感念她忠贞,让她与先帝合葬了。而皇后这个正妻,却被丈夫恩准改嫁。对那些妃子来说,可以出宫再嫁是恩旨,于皇后而言,却是羞辱。

    德妃和叶贵妃都是出身氏族,再嫁倒是不难。皇后呢,当初选秀,东宫和恭王的正妃都是内定好了的,选秀不过走个流程罢了。唯独不受宠的康王孤零零的,他的母妃不愿掺和储位争夺,特意给他挑了个偏远地区的小县令之女做王妃。

    人人都道她好命,却不知她的苦楚。

    她康王妃的时候被妯娌孤立,没有朋友。做太子妃的时候,又被侧妃压一头。最初德妃瞧不上她的谨小慎微忍气吞声,她自己守着丈夫不能见光的秘密,对叶贵妃的示好也无动于衷。后来还是德妃火眼金睛瞧出了猫腻,先和叶贵妃通了气,再寻机撬开了皇后的嘴巴,三人这才结成了同盟。

    三个女人看似同气连枝,实则并非如此。

    德妃是压根就没看上秦琰,叶贵妃更不用说,皇后对秦琰则是又爱又恨。她骂得厉害,又何尝不是在戳自己的心呢?

    一晃六年。

    当初风风光光嫁入皇家做王妃的女人,一朝丧夫却沦落回乡,去面对一群不知好坏的家人,何等凄凉?

    ……

    口谕已下,原本晚上步鸢就该去长宁宫走马上任的。但秦止不知道是不是心有愧疚,特意又下了道口谕,准许她今晚和姐妹们话别,就不用去长宁宫伺候了。

    步鸢心情好了点,对不能出宫和弟弟团聚的怨念也少了些。

    当晚未央宫中灯火通明。

    皇后,叶贵妃,德妃,步鸢,围桌而饮。

    往日里几人凑一堆大多都是在吐槽后宫那些争风吃醋的女人以及唾骂秦琰有多渣。如今离别在即,便只剩下杯中物。喝得多了,话就多。

    皇后说:“我娘在我两岁的时候病逝,没多久我爹娶了继室。她是…我的姨母。”

    酒桌上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我不知道一个母亲是怎样的,直到我见到惠妃。秦琰虽伤我至深,我好歹明白了他的真面目,可他的母亲,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天天为儿子吃斋念佛祈求他长命百岁,脸上常年不见笑容。若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男人,不知道会疯成什么样子…”

    她眼神有些空,语气轻飘飘的像夜晚刮过宫廷屋檐棱角的风,“于是我替他瞒了下来,与他做一对在旁人眼里看起来恩爱情深实则貌合神离的夫妻。”

    德妃一口酒入腹,然后骂了一句。

    “别把自己说那么高风亮节,你不就是喜欢他,为了个渣男要死要活,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真够出息的。”

    皇后轻笑一声。

    “或许吧。”

    烛光下她耳鬓似有一缕白。

    步鸢微怔。

    皇后今年不过才二十岁,何以鬓发见白?

    “我刚嫁入康王府的时候十四岁,新婚夜他跟我说,我年纪小,过早夫妻敦伦会伤身,等我及笄后再与我圆房。”都是熟人了,皇后说起这些事也不觉羞涩或不好意思,“我当时还挺感动,觉得他体贴又温柔…结果没等到我及笄,就将他二人捉奸在床了。”

    千里迢迢嫁到京城来,自以为遇见良人,却被当头棒喝,伤得体无完肤,从此余生皆是那个人的影子,挥之不去拔出不得。

    一片寂静中,德妃问,“你怎么发现的?”

    “他身体不好,母亲又是宫女出身,自觉无缘帝位,也很安分,成日里只和书画作伴,半点不问朝中诸事。后来我发现他每次去书房,门口都有两个庄严侍卫守着。我就开始纳闷,怀疑他是不是表面与世无争背地里野心勃勃?当时太子和恭王争得厉害,他如果再掺和进去,那绝对死得骨头都不剩。我当时吓坏了,某次就偷偷溜到窗沿下,想从那翻进去,他的书房我去过,那窗户旁就是书架。结果还没翻进去,就看见他跟那个男人在榻上兴风作浪…”

    要搁从前,皇后铁定又要唾弃或者一脸‘龌龊’。但这次她只是停了停,深吸了口气,才又继续道:“我既恶心又恐慌,不小心踢到了一块小石子,被发现了…门见深不但通晓歧黄之术,还会些功夫。”

    德妃又问,“这对奸夫淫夫怎么没将你灭口?”

    皇后语气平静,“我惊吓过度,一心只想逃命,慌不择路跑到了湖边。他追了出来,一脸歉疚的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我。我见他衣襟尚还有些凌乱,只觉得他虚伪又恶心。丑事被我揭穿了,还好意思在我面前一脸不得已,我直接当他面就吐出来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后悔当时怎么不吐他身上?真是浪费…他大约没想到我反应会那么大,脸色也很难看。我想着已经被发现,大底是活不成的,既然注定要死,干嘛不骂个痛快?然后我就指着他的鼻子对他一通臭骂,把我这辈子听来的脏话全砸他身上了。我骂得痛快,他倒是还面不改色。门见深追出来,听不下去,几次想动手,被他拦住了。他这个人惯会装,虚伪得彻底。估摸着是想等我骂完了再取我性命,也算是尽了夫妻情分。”

    她喝了口酒,等灼辣的味道慢慢散去,她才继续说道:“我心想已经被这对奸夫淫夫骗了,怎能再死在他们手上?岂不是到了黄泉路上还恶心我?于是我跳了湖。”

    德妃听故事之余不忘伤口撒盐,“那你咋没死呢?”

    皇后沉默一瞬,“他跳下来救了我。”

    德妃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啧啧两声感叹一句‘狗腿子体弱多病受不得寒居然肯以身相救,果然是情深义重得很’云云,但瞧着皇后神情,又将这话吞了下去。

    步鸢则心有所悟。

    怪不得皇后当初被骗得那么惨,秦琰如此会做戏,都被皇后发现自己是断袖了,还肯做到这地步。可想而知,先前对皇后必是体贴入微,含情脉脉。皇后那会儿才十四岁,豆蔻年华,怀春少女,遇见这么一个人,确然容易堕入情网不可自拔。

    正想着,德妃忽然扔了一本书过来。

    步鸢低头一看。

    《论女人生存法则》

    叶贵妃就坐她身边,也看见了那封面皮,道:“这书谁写的?”

    德妃大言不惭,“当然是我。”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也颇有些惆怅,“我爹风流,纳了一堆小妾。我娘明明不高兴,却死活遵守三从四德那一套,说什么女人就要温柔贤淑端庄大度,不能拈酸吃醋斤斤计较,自己却悄悄流泪。我一见她哭就烦,然后就把那帮小妾全收拾了。”

    步鸢一脸敬佩。

    怪不得她处理后宫女人争斗那么干脆果断游刃有余,却原来是经验啊。

    叶贵妃问,“你这么做,不怕被你父亲责罚?”

    德妃一脸不屑,“我头上五个兄长,两个亲生的,三个是堂兄,我是这一辈里第一个姑娘,祖父祖母向来宠我。收拾几个小妾算什么?他还怕我受了委屈,回来好言好语的哄我。我收拾一个,他就陪我娘一个月。”

    她又叹息,“可是有什么用呢?男人就那德行,朝三暮四见异思迁,嘴上说你是我的白月光朱砂痣,可转个身还不是和其他女人颠鸾倒凤耳鬓厮磨?逢场作戏难道就不作数了么?连借口都这么敷衍,呵呵…”

    步鸢忍不住反驳,“男人也不都是这样的,我爹就对我娘很好。”

    德妃自动忽略她的发言,自顾自的说着,“以前我有个手帕交,低嫁给一个进士。那男人长得人模狗样,却是个人渣。婚后没多久就开始跟她的陪嫁丫鬟眉来眼去珠胎暗结,她居然忍了这口气,还给这个丫鬟开脸做了姨娘!有一次我去看她,那女人恃宠而骄,仗着有身孕居然不来请安。正室都还没生下嫡子,竟让个小妾赶了先,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规矩。我罚她跪,结果这小妮子胆子挺大,还敢冷言冷语的嘲讽我。哼,她是不知道姑奶奶混迹后宅的手段。我让人按着她,直接让她跪到流产。”

    步鸢听得目瞪口呆。

    “流…流产?”

    德妃一脸少见多怪的表情,“我那是为他正家风,他得感谢我。”

    她又不屑道:“我大哥是那狗男人的顶头上司,第二天他就登门来给我赔礼道歉。呸,这么渣的男人,见他一面我都恶心,我直接让人把他打出去了。”

    叶贵妃道:“那你的手帕交呢?你做得这么绝,以后她在夫家怕是更难做人。”

    德妃哼一声,“关我什么事?身为正妻这么怂,不配做我的朋友。那天离开她家门,我就直接撂下话,以后不必再来往。不过她经过这事儿后倒是立起来了,好歹她娘家后台硬,可比那个狗男人强太多,不过就是被情爱迷了心窍才纵容那男人骑到头上来。只要她反击,那男人就得乖乖做孙子。”

    步鸢迟疑道:“可你闺阁中插手别人的家事,传出去岂非有损名声?”

    “名声这些东西都是浮云,我向来不在意。”德妃一脸洒脱,而后又懊恼道:“不过熬到十五岁没嫁出去结果被指婚给秦琰那个狗东西,却是我没想到的。”

    她咬着牙齿恨恨道:“亏大发了。”

    叶贵妃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叹了声,轻轻道:“我娘是江南女子,某次湖上泛舟,被外放江南的我父亲瞧中,一见倾心,求了我祖父祖母许久,才将她娶回来。听奶娘说,他们很恩爱,但我没见过。因为她生我的时候难产,我刚落地,她就血崩而亡,我不曾见过她一面。”

    气氛又沉凝了下来。

    叶贵妃神情微醺,眼神却是清明的,四周烛火通明,照得她面容秀丽眉目温柔,有一种沉静柔婉的美。

    “她叫姜妩,所以我叫叶妩。”

    其他三人都没吭声。

    叶贵妃温柔细心,话却不多,这是她头一次说起自己的身世。

    “我爹叫我‘圆圆’。他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很胖,圆圆的像个夏瓜。”叶贵妃眼神温柔语气怀念,“他说我长得像我娘,性子却不像。”

    她说到这,喝了口酒。

    步鸢看着她,其实她喝得不少,但脸色一直正常,不像那两位,已露醉态。

    “我三岁那年,他抵不住父母压力,终于答应续弦。他是武将,常年在外,怕我在家会被新夫人欺负,所以不敢娶出身太好的闺秀,只娶了个秀才的女儿。祖父祖母虽不满,但又怕他反悔不娶,只好应了。直到我七岁,新夫人才生下一子。”

    叶贵妃默了默,许久后才重新开口。

    “五年后,我女扮男装,随我父亲去了军营。”

    所以便是这样,认识步桓的么?

    步鸢忽然很难受。

    叶贵妃仰头笑了笑,“直到十五岁回京,嫁入东宫。”

    “娘娘…”步鸢轻轻唤了声,“别说了。”

    步桓早在去年便已成亲,世子夫人在今年四月给他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步老夫人进宫告诉她这些的时候,叶贵妃就坐在旁边。

    当时她笑得很温柔,却让人心疼。

    步鸢不知道叶贵妃在军中那些年,和步桓有过怎样的交集,才让叶贵妃原本一个飞扬洒脱的军中女子,变得这般沉默寡言,温柔如水,以至于爱屋及乌,待她犹如亲妹妹。

    她也不知道,步桓是否还记得这个女子。

    或者叶贵妃希望他忘记吧。有缘无分最是伤人,一个人的伤,总好过两个人的痛。

    德妃她们不知内情,但也听出些萧索的味道,道:“难怪,京城世家贵女中,从未听过叶家闺秀的名号。”

    叶贵妃但笑不语。

    步鸢看着这一桌子的女人们。

    人生百态,在她们藏于岁月之中的眉目间,纤毫毕现。

    各有各的凄苦,各有各的无奈。

    美酒上了好几轮,桌上珍馐却没怎么动过。这群平日里端庄矜持的女人,今天仿佛个个化身成为了酒鬼,一个个豪气干云千杯不倒,也再顾不得什么优雅的姿态和陈旧死板的规矩。

    皇后到最后直接抛了酒杯,仰头就着酒壶豪饮。

    叶贵妃闷头倒酒,一杯又一杯。

    德妃喝得兴起,居然开始作诗,作到一半就倒在步鸢身上,语气一改先前的豪放,终于带上些寂寥和怅惘。

    “阿鸢,以后没我们护着,你一个人在宫里,一定要当心。男人都是不可靠的,无论皇帝对你多好,你记得千万别动心,否则就完了…”

    步鸢说,“娘娘,你醉了。”

    德妃下巴蹭在她肩膀上,笑一声,低低道:“傻丫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娘娘了。”

    步鸢垂眸微笑,语气带了些撒娇的意味,“还没出宫,就是娘娘。”

    德妃也不知听没听见这话,喃喃道:“我娘说女子要温柔婉约,贞静贤德,所以给我取名‘婉柔’。可惜我没能长成她期待的模样,从小到大,就没少让她操心。如今我又被遣回家中,她今晚大概又睡不着了…”

    说到最后,她哽咽了,却倔强的偏过头去。

    步鸢的肩头,渐渐湿了一大块。

    她伸手,揽住这个嘴硬心软的大姐姐。仰头,将酸涩的泪水尽数逼回。

    离别前的相聚永远是短暂的。天亮后各奔东西,不知再见是何年月,又是何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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