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开了药,再加上有赵淑仪和杨贵嫔的精心照顾,静空很快退了烧。
步鸢怕她想不开寻死,便亲自去了趟南宫别府。
静空还未痊愈,孱弱的躺在床上,脸色微白,早已没了往日的妩媚风情。见到步鸢,她很是诧异,心中更是五味陈杂。
刚要下榻行礼,步鸢便道:“你还病着,无需这许多繁文缛节,躺下吧。”
“谢娘娘。”
静空是代发修行,褪了华衣卸了钗环,本就素净,如今病体孱弱,越发显得弱柳扶风,楚楚可怜。
步鸢叹一声。
“你好好养病,什么也别想。等病好以后,我去向皇上求一道恩旨,允你出宫。你尚且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
在这宫里呆得越久,越能明白深锁囚笼不见天日的苦。
静空看着她,忽然湿润了眼眶。
“娘娘,其实…其实那日贫尼去未央宫,是想寻机见陛下…贫尼想着,都是先帝妃子,陛下肯纳娘娘,兴许我也有机会,除了选秀那日,我都不曾见过先帝…”她说到这里面有愧色,“我落到如此地步,娘娘却还肯来看我,我…”
她双肩颤抖,泣不成声。
“我知道。”
步鸢语气轻柔,却惊得静空停止了哭泣,她嘴唇蠕动,像是无措又像是不解,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眼泪却重新落了下来。
步鸢递给她一张手绢,“病中不可落泪,否则伤眼睛。你并未犯什么滔天大过,陛下也只是一时生气,会放你走的。”
静空哭了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听了这话,脸上却并无喜色。
“娘娘知道我为何会进宫选秀吗?”
“嗯?”
静空凄凉的笑了声,眼神空远,语气里淡淡萧索。
“我母亲有个闺中好友,自小一起长大那种,说是情同姐妹也不为过。于是我出生后,就与她的儿子定了亲。”
步鸢震惊。
秀女入宫,那必然是要清白贞洁,孙家既已将女儿许配他人,是如何瞒过官府将孙氏送进宫来的?
静空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又笑了笑,神色间尽是哀凉的意味。
“如果他能平安长大,兴许我与他也会是一段极好的姻缘。只是天公不作美,他在五岁的时候溺水而死。那时,我三岁。”她转过头来看着步鸢,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娘娘您相信一个三岁的孩子,会克死人么?”
步鸢道:“那都是无稽之谈。”
“可所有人都信了。”静空嘴角微微上扬,露一抹不知自嘲还是哀凉的笑,“曾经待我视如亲生的未来婆母,翻脸无情,口口声声说我命硬,克死了他的儿子,与我娘反目成仇。那时我尚懵懂无知,却还记得我娘抱着我哭,说不是我的错…可就有那么巧,没多久,我爹在官场上失利,错过了升迁的机会。他喝醉了酒,说我是灾星,不止克死未婚夫,还妨了他。祖父祖母因此对我不喜,甚至迁怒我娘。从那时候起,我就没见她笑过。她总是愁容满面,晚上一个人偷偷的哭。我爹因我而逐渐冷落她,纳了一个又一个小妾入府。还在外头偷偷养了个私生子…我娘郁结于心,病情一日重过一日,终于在我十岁那年撒手人寰。她以给那外室正妻的名分,换我爹一个承诺,将来许我一门良缘。”
她终于露出几分咬牙切齿的仇恨,妩媚的眉目也染上了些许戾气。
步鸢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静空抬头,对上她写满怜惜的双眸,轻轻笑出了泪。
“我爹如愿以偿,给了那对母子名分。他也遵守诺言,终于想起了我这个女儿,开始重视我。等到我十三岁,才露出真面目。”
她又是一声笑。
“因我颜色好,我爹觉得可以靠着女儿发展官途,于是将我送进宫选秀。”
步鸢也是被逼入宫的,对她的心情多少有几分感同身受的理解。
静空仰头,将眼泪憋了回去。
“我一点都不恨,因为我知道,这也是我的机会。我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做娘娘,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想为我娘报仇,让那个占了她位置的女人付出代价…我成功的选上了。”
她忽然沉默下去。
步鸢神色有点空茫。
这深宫里,到底还有多少身不由己的女子?那些冤死的,被打入冷宫的,是否也如孙氏这样,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身世和苦衷?
不知道了。
那些于冷宫中疯癫痴狂的笑和泪,已无人再读懂。
而早逝的芳魂大底已喝了孟婆汤,飘过奈何桥,将这短暂十几年的光阴,忘了个干干净净。
只盼着她们来生投个好人家,再也不要踏足这巍巍宫廷,看不到尽头的高墙之中。
静空再开口的时候,语气轻而空。
“先帝…先帝他为什么要选我入宫?”她看向步鸢,似在问她又似自言自语,“他明明那么温柔的一个人…除了我娘,没人那样温柔的对我说过话。”
她喃喃轻语,“人人都说我妩媚妖冶不是好女,只有他夸我贞静端方,还封我为美人…可是,可是…”她怔怔道:“可是他又为何,不肯召幸我?”
“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给我希望?身为女子,命如飘萍,难道就活该被人践踏吗?”
步鸢呼吸一滞。
青春少艾的女子,满怀仇恨的同时,何尝没有对自己的夫君有过憧憬与幻想?可帝王心中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随手一指,这个可怜的女子,就成了为秦琰与门见深短袖情深遮掩的牺牲品之一。
何等悲凉?
更可悲的是,这个女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曾怀抱希望的丈夫,有着那样见不得光的癖好。
静空压抑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语气如风,“娘娘您说,出了宫我还能去哪?我早就已经…没有家了啊…”
谁不想做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好女子?可老天爷没给过她机会。
十四岁,一个女人最为青涩美好的年华,从此却要在这寂寂深宫中,埋葬。
步鸢不知道是如何走出南宫别府的。
她仰头看着连绵不断的宫墙殿宇,看着头顶上四四方方的天空。
父亲给她取名为‘鸢’,然而如今的她,却也只不过是一只被折了双翼,困在这深宫中,飞不出去的金丝雀罢了。
七日后,南宫别府传来消息,孙氏已痊愈,并自行落发,想要去法门寺修行,请求皇后娘娘成全。
来通报的是赵淑仪的大宫女,“娘娘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离了这深宫,去那佛门之地,余生得一方净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么?
兴许对于先帝的妃子来说,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比皇宫适合安度晚年。可对于一个十四岁人生才刚开始的少女来说,余生就要与青灯古佛为伴,何其残忍?
叶贵妃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恨,是来自于爱。
步鸢曾以为自己对秦琰没有爱也就没有恨,可此时此刻盘庚在心里汹涌澎湃的怒和怨,不是恨,又是什么呢?
皇后,谢明玉,淑妃,孙美人。
她们都怀着一腔痴心,却被无情辜负。死者冤魂长鸣,生者执念难消。
德妃,贵妃,乃至于被杖毙的刘贵人。
最好的年华,都葬送在了那个人含笑却薄情的眉眼中。
老天爷为何要这么残忍?
秦琰害了那么多女子,却还能远遁红尘,与心上人逍遥世外。
命运,何其不公?
步鸢心情低落,晚上秦止过来的时候,她除了最开始规规矩矩行礼,就没再说一句话。脸上表情木木的,不再如从前的小心翼翼和乖巧温顺。
秦止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不高兴?”
他时不时的就会有这样的亲昵之举,步鸢从最开始的羞涩脸红到习以为常,此刻心境寥落,更是不愿迎合。
“皇上多虑了,妾…我并无不悦。”
秦止盯着她看了半晌,看到她终于绷不住埋下头去,道:“谁惹的?”
不等步鸢否认,他又道:“你不说朕就挨个的审问,这未央宫里总能撬开一张嘴来…”
“皇上。”
步鸢抬头,半是无奈半是气恼的嗔他一眼。
这样的神情在她脸上很少见,秦止微露笑意,“不想朕大动干戈,就老实交代。若有隐瞒,定不轻饶。”
步鸢神色黯然,被他握在掌中的手指微微弯曲,终是忍不住问道:“陛下何时知晓,先帝所爱?”
秦止脸色一变。
步鸢知道自己踢到了铁板,所以她很自觉的从秦止怀里退出来,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一直以来盘旋心中的恐惧和顾虑,终于在孙氏剃度出家后,爆发。
她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
“陛下曾评论先帝不厚道,必是早已知情。那么敢问陛下,这后宫所有女子,包括妾,在陛下心里,是什么?平衡朝堂的棋子?还是为先帝遮掩的工具?”
她仰着头,直视帝王双眸。
“陛下在朝堂上雷厉风行杀伐决断,为天下,为苍生,不拘小节。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对吗?甚至,她们应该感激先帝和陛下的恩赦?无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行尸走肉。”
烛光幽幽,落在她眼中,清润光芒一闪。
步鸢声音微颤,“陛下可知,这深宫里,多少冤魂?”
死亡一般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良久,秦止道:“看来是朕平日里太宠你,以至于你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
他语气很淡,听不出丝毫怒意。
步鸢轻笑,泪光在眼角淌落。
“是。”
她脊背挺直,衣衫发饰丝毫不乱,“因为陛下说过,妾可以恃宠而骄。妾想知道,是否真的,君无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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