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止微微发怔,一瞬间他想起了许多往事,而后他轻叹一声。
“起来吧。”
步鸢跪着不动,“妾冒犯君威,请陛下降罪。”
秦止只觉得好笑,“你都抬出朕给出的许诺了,朕还有什么君威可言?”
步鸢垂眸,“妾知罪。”
“嘴上知罪,下次还得犯。”
秦止说完,认命的弯腰去扶她。
步鸢不敢继续放肆,借坡下驴的起了身,沉默的在他身边坐下,陪他用膳。
步鸢食不知味,只吃了半碗饭,连秦止给她盛的汤都没喝。这要搁在今天以前,她绝对不敢这么给帝王甩脸子。秦止也没逼她,让人来把桌子收拾干净。
屋子里再次只剩下两人,静得听见窗外微风拂过枝头的声音。
“想听故事吗?”
秦止语气平静,带着些漠然的冷清。
步鸢微微抬眸。
他玄色龙袍未褪,胸前那条龙张牙舞爪的似乎在代表它的主子冲她这个不识好歹的皇后发怒。屋内烛火通明,照得秦止特意差人送过来的那株珊瑚树越发鲜红如血。而帝王眉目如画,眼神如月,看过来的时候是一段缠绵春光,落在他处时便尽显威仪。
“父皇膝下九子,我最小。母后怀我时已是高龄,艰难产下我后便撒手人寰。那时北凉频频骚扰边境,南蛮亦不安分,父皇征战沙场,无暇照顾我,我从小便养在皇兄膝下。那时候的谢家虽然势大,却远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可皇嫂母族式微,是以处处被侧妃谢氏压一头。”
这段步鸢从前听皇后和德妃她们说过,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她意外的是,秦止的自称。
他说的是‘我’,而非‘朕’。
“我六岁那年,父皇驾崩。”
步鸢恍惚了一瞬。
她也是六岁丧父。
秦止似乎也想到这一点,目光转过来的时候软了三分,再开口时,语气中的清冷也化去了不少。
“他临终之时说了一句话。”
“兄弟齐心则小人止步,兄弟阋墙则小人横行。”
步鸢怔了怔。
“所以皇兄登基之初,鲁王赵王被揭发有谋反之心,皇兄念及手足之情不欲株连。然而谢家不依不饶,最后的结果就是,鲁王赵王一个被凌迟,一个被车裂。”他嘴角噙一抹冷笑,“身为皇室宗亲,却连个全尸都留不住,他们的家人,更是斩杀殆尽,一个不留。”
步鸢颤了颤。
秦止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掌心暖意透过肌肤传递给她,奇异的安抚了她。
“而所谓的谋反,不过只是构陷之词。”秦止冷笑连连,“当时谢氏小女心怡鲁王,所以鲁王妃突然暴毙。鲁王与王妃夫妻情深,不愿续弦,因此得罪了谢家,遭此横祸。赵王…”秦止目光凉薄,“赵王乃父皇长子,曾随父皇征战沙场,与谢太师长子有隙。”
所以谢家就这样,理所当然的,蛮横嚣张的,弄死了两个亲王。
不,不止鲁王赵王,还有后来的太子。
“我上头兄长八人,平安成年的只有四人,如今还活着的,除了我还剩个长我十六岁的安王兄。他胸无大志,平生只爱风月,故而逃过一劫。”
“谢氏长女入东宫为侧妃时,皇嫂刚失去长子。”
妻子痛失爱子,丈夫却喜迎新人。恩深爱重的夫妻,至此不可避免的生了隔阂。
“谢侧妃跋扈且狠毒,自她生下老四后,那些年里东宫再无所出。老三若不是有皇嫂护着,也早就死在他手中。包括我--”他说到这笑一笑,“也险些没能逃过她的毒手。”
步鸢看着他艳艳其华的容颜,忽然说不出话来。
刚入宫那会儿,她就被恶补过谢家事迹,好长一段时间对‘谢’这个姓氏都本能的恐惧。皇后说过,皇叔楚王与东宫亲厚,兴许便是这样招致了谢侧妃的嫉恨。
“我十四岁投军,皇兄本不同意,因为离了皇宫,离了京城,他便再护不住我。可谢家野心昭昭,若再不加以制止,秦氏江山,迟早改姓谢。”秦止说起往事,神情怅惘又透着一股子年少孤注一掷的清绝,“后来我在与南蛮对战中连立军功,且抓住了谢家把柄,回京途径临阳时遇袭--”
说到这,他看了步鸢一眼。
步鸢也注意到了那个地名,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追问,秦止却并不欲多做解释,道:“我回京前,皇兄已病重,在朝中以谢家为首的老臣联手施压下,立了老三为太子。老三年长我一岁,从生下来就病体孱弱,一年到头汤药不离口。与安王兄一样,只爱诗书茶道,不爱皇权江山,他本不想做这个太子…”
步鸢不爱听他为秦琰辩驳,微微蹙眉。
秦止也察觉到了,停了停,才继续道:“你心性纯良,所以见不得他人受苦。方氏也罢,老三确然对不起她。可谢明玉,不值得你为她不平。”
他声音忽然转冷,“你说过,你父亲是死于巡视河道,可你知道堤坝为何会突然坍塌?那是因为前任知县乃谢家姻亲,他任职期间朝廷曾拨款加固河堤,然而银子几乎都被他中饱私囊,尽数孝敬给了谢家,经费不足河堤自然就不稳。前几年风调雨顺,相安无事。偏偏就在那一年,大水决堤--”
步鸢脸上血色尽失,浑身如坠冰窖。
秦止紧紧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并未因她突然的恐惧悲伤而终止,“你的父亲,是谢家人害死的。皇兄后来查出此事,谢家将那贪污的知县推了出来顶罪。否则,你父亲便要因此背锅,全家均会丧命于此。”
步鸢浑身颤抖,唇色惨白。
秦止目光软了软,道:“你恨老三,是因为你怜悯同情那些无辜的后宫女子。可身在这座皇城,生在有谢家这个庞然大物的世间,谁不无辜呢?你只看见这后宫冤魂不散,却不曾见过战场上白骨森森。你只听见冷宫凄冷哭声,却不闻民间怨声载道。”
“谢家盛时,族人受其庇护,享其荣耀,作恶无数,人神共愤。背上这个姓,就是罪。谢明玉或许天真单纯,可踏足了权欲中心,有如此强大家族相逼,怎能无辜?她一介妾妃,却敢要正宫皇后之位,早已失了初心。”
若搁在平时,步鸢没准儿还会接一句‘我也是妾妃之身’,可现在,她只剩下无言以对。
秦止语气和眼神一样凉薄,“所以我让老三杀了她。”
步鸢震惊失色。
“没错,毒杀谢明玉,是我的主意。”秦止眼里有着命如草芥的漠然冷酷,“老三体弱多病,又不喜女色,曾对皇兄直言不会有子嗣。所以皇兄病重垂危之时,拉着我的手,要我继承大统。”
步鸢愕然。
“可我若登基,必遭谢家忌惮。那时我羽翼未丰,若背上弑君篡位的罪名,下场也不会比赵王兄和鲁王兄好多少。最后老三成为傀儡,谢家掌控朝堂后宫,天下再无宁日。所以,我逼迫老三接了皇位。作为交换条件,我答应他留下门见深。”
所以在那时,他已知晓秦琰断袖之癖。
秦琰不敢将这个秘密告诉他的父皇,因为届时门见深必有性命之忧。他也不敢告诉母亲,担心母亲会受不住这个打击。直到被逼着坐上龙椅,他退无可退,便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并向他的皇叔要了一张免死金牌。
“我说这些,并非是要为老三开脱。你有你的立场,你可以恨可以怨。可身在皇室,也有许多你不能体会的身不由己。”
秦琰语气忽然一叹,多了些许寂寥和苍茫。
“太平盛世,从来都是建立在鲜血和白骨之上。所以你说得对,为天下苍生,无论什么样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步鸢无言以对。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有三个。第一个是我的母亲,她用命换来我降临这世间。第二个,是皇嫂,她抚育我长大,待我如亲子。第三个,便是你。”秦止定定的看着她,一字一句回答她方才的质问:“你不是棋子也不是工具,而是与我朝朝暮暮,相伴白首的妻子。”
他甚少说这样缠绵的情话,步鸢对上他化凌厉为柔情的双眸,忽然有些心跳加速。
这晚秦止也没碰她。
殿内灯火已熄,步鸢却毫无睡意。她在一片漆黑里睁着双眸,微微发着怔。
秦止侧眸低垂,道:“怎么了?”
“没…”步鸢下意识否认,抬头却对上他的目光,帐内昏暗伸手不见五指,月色从窗户的缝隙里照进来,那一丝微弱的光让她看见这个人模糊的面容。
熟悉的感觉再次重来。
脑子里忽然浮现之前秦止说过的话,他曾于回京途中在临阳遇刺,而同年陛下驾崩,秦琰登基。
那是四年前。
那年祖母病重,她满心恐惧,听隔壁王奶奶说城外一处佛寺很灵验。她便出城烧香,求满天神佛保佑祖母早日康复。却在回城途中,撞见了两方人马厮杀。
她险些命丧黄泉,是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男子救了她。当时她被吓破了魂,泪眼迷蒙,根本没看清对方的模样。又谨记闺训,在对方上前的时候立即捡起掉落地上的斗笠戴在头上,后退数步,低着头道谢。
害怕有损闺誉,也怕祖母担心,于是她特意叮嘱杜若和芍药对此事守口如瓶。
往事在经年岁月里渐渐模糊,却在今日于不经意的谈话中打开一个缺口,潮水般涌来。
那个记忆里模糊的身影,渐渐与此刻搂着她的男子重叠。
黑夜里步鸢目光微微睁大,“四年前临阳城外,救我于危难的那个人,可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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