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瑶醒了, 表哥是真的对她无情。这么久,他从来没有亲自过来看她哪怕一眼。
他满心满眼只有住在未央宫的那个女人。
她早就输了。
输在错付了一番痴心,错在太自以为是, 错在太过天真。
帝王的爱,与那后位的荣耀,终究是别人的。
钟瑶大哭一场,然后就被告知,她心爱的表哥, 禁了她的足。
她出不去了。
而她的家,远在千里。
然后她就想到了那位她从未正眼看过的表姐赵太淑仪。
“表姐, 在这深宫里, 咱们俩才是亲人, 舅母说过要你好好照顾我的,你得帮我。”
听听这口气, 真是养在深闺不知愁,被宠坏了的大小姐。
赵太淑仪用一种冷静到有些刻薄的眼神看着她, “你要我如何帮你?早就告诉过你,别去触皇后娘娘的霉头, 那是皇上的逆鳞, 一碰就死, 连口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赵家和钟家是姻亲,自有往来。只不过赵太淑仪在家不得宠,向来是没机会见贵客的。她对钟瑶没什么感情,只是在这宫里见了太多生离死别, 钟瑶那点小女儿心思,根本微不足道。本来想怎么闹腾,都跟她没关系。偏钟瑶是打着探望她这个表姐的旗号入宫的,若闹出什么风波来,她也脱不了干系。
陛下心狠手辣,不过就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才给与她们这些前朝妃嫔一个安身之所。真要收拾她们,易如反掌,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钟家和赵家还没倒,她怎么能死?
这话却扎了钟瑶的心了。
她怨毒的看着赵太淑仪,近乎残忍的说道:“别忘了,我五哥是因为你才死的,这是你欠钟家的。”
赵太淑仪呼吸一滞。
钟瑶直直的盯着她,“五哥若知道我在宫中受了欺负,而你却袖手旁观,不知该多难过失望。他护了你十年,你却害死了他,你就没有半点愧疚吗?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想起他难道就不会心痛吗?毕竟你们…”
“够了!”
赵太淑仪白着脸打断她,麻木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钟瑶嘴角一勾,露出一个胜利的笑。
**
步鸢这胎怀得很是不容易,先是吃不好,吃什么就吐什么。御膳房的厨子每日为伺候她的胃忙得焦头烂额,人仰马翻,好容易才缓过了那一阵,她又开始睡不好。时常半夜醒来,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一醒,秦止就得醒。看她难受,秦止也心疼,便陪她说话,直到她再次睡过去。弄得他自己也睡眠不足,白日里还得撑着上朝。
步鸢因此很愧疚,让他晚上回长宁宫睡,秦止不同意。她怀孕已经这么难受了,他怎能抛下她一个人?他不能代她承受怀胎生产之苦,只能在她难受的时候陪在她身边,好让她有个依靠。
步鸢很是感动。好在一个月后,她终于恢复正常。
满宫上下都跟着松了口气。
这时候,宫人来报,南宁伯世子夫人在宫门口求见。
步鸢正在喝燕窝粥,闻言一怔,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右半边脸。
曾经险些被步锦姝毁容,以至于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她还有些心有余悸。
步锦姝这时候进宫做什么?
她这样想,便问了出来。
“世子夫人说,听闻娘娘怀孕后食欲不振夜不能寐,她很是担心,特来探望。”
步锦姝会好心来探望她?
步鸢再傻都不可能相信这种鬼话,不过人都到宫门口了,这么赶她回去也不妥当,毕竟那是步桓的亲妹妹。
“让她进来吧。”
去年除夕,步锦姝来宫中参加过宫宴,步鸢远远的看了一眼。和她入宫时候比,步锦姝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眉眼也更为刻薄,生生压了三分娇艳的容色。
“妾身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步锦姝这个礼行得还算规范,只是表情有些木,一看就心不甘情不愿。
步鸢叫了起,又给赐了坐,一坐下来步锦姝便笑道:“听闻娘娘怀孕辛苦,甚是煎熬。女人怀胎十月,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妾瞧着娘娘气色还不错,眼下应当不妨事。到后期才苦,身子笨重,做什么都碍手碍脚。所幸娘娘身边伺候的人多,万事倒不用亲力亲为。胎儿越大,当娘的胃口就越好,我怀兰姐儿的时候,整个人都胖了一大圈儿,那真是…”
就是那段时间,表哥开始嫌弃她丑态,男人本性一朝暴露,迅速纳了两个美妾。
一想到这里步锦姝就恨,看着步鸢那张倾国姝丽的脸,恨意更是翻倍的往上冒,但她脸上还得笑着,“不过娘娘天姿国色,就算胖些也是美的,陛下垂爱娘娘,定不相弃。”
她句句都在安慰,却句句都扎心。
碧婵和李嬷嬷早沉了脸。看她这番作态,娘娘从前在武阳侯府定没少吃苦。
步鸢见惯了她的刻薄,难听的话听得太多,已能淡然处之。
“多谢夫人相告。本宫先前还担心若一直这般胃口不佳可否会影响孩子发育,听夫人这么说,本宫就放心了。”
她温温柔柔的,没有丝毫架子。‘本宫’两个字,却再次扎了步锦姝的心。
贱人!
步锦姝眼底暗芒一闪,复又笑道:“娘娘客气。说来妾与娘娘乃同族姐妹,虽非同宗,总归都姓步。娘娘在京中没有亲人,国舅又是外男,不便出入后宫,妾理当时常入宫探望。”
步鸢没应。
秦止爱重于她,对她有求必应,除夕宫宴后就让他们姐弟单独见了面。还说以后但凡节日,都让弟弟入宫陪她吃顿饭,叙叙旧。
后宫女眷如此恩宠,史无前例。
步锦姝分明嫉妒得要死,偏还不能表现出来,话音一转,又道:“瞧我这记性,娘娘在京城也并非没有亲人的,苏家可不就是娘娘的表亲么?”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步鸢的神色,见她果然目光闪了下,心中便哼一声。
前世步鸢和苏沉央恩爱甚笃羡煞旁人,这份青梅竹马之情,怎么可能轻易放下?
她便故作叹息,道:“前段时间永康侯府老夫人大寿,苏夫人也去了,妾听了几句闲话,说是苏夫人正在为苏侍郎议亲,挑了京城大半闺秀,也没个中意的。”
苏家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自以为出了个跟他们有亲的皇后就开始蹦跶起来,多少世家闺秀在朱氏眼里不过尔尔。真是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脸。
前世步鸢三年前就嫁给了苏沉央,这辈子因为她放弃选秀,让步鸢阴差阳错的从前朝妃嫔熬到今朝皇后,命运轨迹就此走偏。
而苏沉央至今未娶,显然还惦记着步鸢。
步鸢从前和苏沉央如何的情深似海,现在还不是和别的男人生儿育女?
她目光隐晦。
步鸢恍惚了一瞬,而后淡淡道:“苏侍郎也不小了,舅母操心也是应该。”
吃锅望盆还装清高,水性杨花的贱人,呸!
“娘娘说的是。”
出了宫她没急着回府,而是在街拐角停着,直到苏府的马车经过,她才掀开帘子,笑着道:“苏大人,且慢。”
苏沉央于车窗侧眸,神容淡淡,藏着些微不动声色的冷锐。
他没忘记,从前表妹在武阳侯府,受了这个女人多少欺辱。
步锦姝嘴角勾起一丝笑。
男人越是钟爱一个女人,就越是容不下她心底还装着另一个人,帝王尤甚。
盛宠的背后,是看不见的万丈深渊。
**
漠北战事,宋婉柔那个未婚夫也去了。这一打,怎么着也得一两年,婚事也自然而然的推迟。而且,她哥也去了。她娘又开始担心了,战场凶险,万一晏时修有个什么好歹,女儿可怎么办?还有儿子,头一次上战场,刀剑无眼…
宋婉柔连她那未婚夫的面都没见过,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没什么可担心的。她倒是有些挂心她大哥,老实本分的在家陪着她娘烧香祈福,关了一个月,她那颗不安分的灵魂又开始活跃了。娘不让她出门,但关得住她么?
当然不可能。
别忘了,她可还有个‘居心叵测’的同盟三哥呢。她三哥要靠她做媒,肯定得放她出门啊。于是她毫无压力的,优哉游哉的晃去了一品居。
只要不在家,她就可以把那些个礼仪规矩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二郎腿跷得那叫一个自在。
她一边嗑瓜子一边道:“皇帝要用阳陵侯,就得善待他那宝贝女儿,我还以为怎么着得封个婕妤昭仪什么的,尤其是阿鸢现在怀着身孕。男人嘛,最管不住的就是脐下三寸之地…”
方从雪轻咳一声,给她递上一杯茶。
她有时候纳闷,宋婉柔未经风月情爱,浑话倒是说得挺溜,一点都不像个端庄持重的千金闺秀。
宋婉柔接了茶,道了声谢,继续道:“没想到他还真能忍得住,啧,他们秦家还真是出情种…”
话刚到这就卡了壳,她暗骂自己嘴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戳方从雪心窝子么?
正准备转换话题,却听方从雪道:“秦氏皇族的男子,也不都是这样的。”
她说过,恭王就是个多情种,还因此丢了性命,直接导致朝中内外动荡不安。
说到这宋婉柔又想起一个人,“听说先太子在的时候,与太子妃也是琴瑟和鸣,恩爱甚笃。”
方从雪嗯了声。
“先太子是个…”她想了想,形容道:“算是个真正的端方君子。上孝父母,下睦兄弟,对太子妃也很好。两人成婚一年多太子妃一直没怀上,太子也没纳侧妃。太子妃看着是个清冷的性子,话不多。太子出事被禁足那会儿,东宫大乱,她却比谁都冷静,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将东宫上下管得严严实实犹如铁桶。再后来太子自缢,我去看她。她一滴泪没流,跟我说了很多话。我跟她做了一年多妯娌,都没听她说这么多话。她说…”
方从雪目光里浮现浅浅回忆之色,回忆里是那个清傲女子静坐的模样。她从记忆深处走来,说:“每个嫁入皇家的女子,荣耀的背后,都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本朝更甚。我父亲虽官拜三品,家族根基却并不深厚。他贵为太子,原本有更好的选择…”说到这她露出一丝笑,眼神分外柔和,“婚后他待我很好,我想着,天家无情,就冲他待我的这份心意,将来无论是富贵也好,刀山火海也罢,我都愿意陪他一起走,走到尽头。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她目光转过四周,东宫这么大,此刻却空荡荡的令人窒息。
“我以为我会害怕会绝望,却意外的轻松。阿雪,你知道吗,这世上最不好走的路,就是皇权路。一不小心,就走到了黄泉…他一个人一定很寂寞,往日里都是他陪着我,现在,该我去陪他了…”
她眉眼微弯,露出一个极其温柔的笑,清冷眉目瞬间如昙花绽放。
然后她仰头,饮下杯中毒酒。
地上鲜血晕开。
那时方从雪才知,她已怀有身孕。
那是世宗时期最为黑暗混乱的一段历史,宋婉柔从未听方从雪说过这一段。
此时听来,颇有些震动。
“一…一尸两命?”
她甚少失态,连说话都结巴了。
方从雪倒是已能淡然,“嗯,胎儿还未成型,就没了。这个孩子,她应当是期待了许久,却一直没声张。大底也是害怕吧,那时谢家如此猖獗。若是泄露了风声,怕是保不住。谁知到头来…”
到头来,仍旧没能保住。
“她说得对,这世上最不好走的路,就是皇权路。多少人都从那条路跌落,下了黄泉…”
太子和恭王,不正是前车之鉴么?
结果无心皇位的康王秦琰,反倒是被推上了那个位置。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就是这个道理了。
宋婉柔跟先太子妃没什么交情,不如方从雪感触深,说到孩子,她就想到步鸢。
宫里怀个孩子不容易,顺利生下更不容易,要想平安养大那更是得过五关斩六将。
“你说,钟家那姑娘,会不会动什么幺蛾子?”
“想法是肯定有的。”都进宫了,箭已发,不容回头,钟瑶再是天真这会儿也该醒了,“不过她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她在宫中孤立无援,即便是想做什么,只怕也有心无力。”
“那可不一定。”
宋婉柔不这么认为,“姓赵的可不就是她娘家表姐?在宫里的女人,难免心思就多一些,你莫不是忘了孙念薇?况且赵家和钟家怎么说也是姻亲关系,利益勾连。”
方从雪笑笑,“你从前不是常说赵氏胆小如鼠,翻不起浪么?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人心都是善变的。我猜陛下让钟瑶住进南宫别府,应该也有试探赵氏的意思。总之在宫中,有陛下盯着,阿鸢应当是无碍。”
两个被困在南宫别府的女人而已,根本不值得秦止多花心思,宋婉柔关心则乱罢了。
“你有时间,还是多操心操心你兄长和你未婚夫吧。”
“我操心了啊,前段时间抄了好多佛经,天天都在求菩萨保佑我大哥平安凯旋。”宋婉柔看着大大咧咧,却最是心细,她叹了一声,道:“宋家书香门第,男子皆习文,就出了这么一个武将。我祖父和我爹都挺高兴,听说我娘那会儿挺不高兴,天天心疼我大哥。男儿志在四方,学得一身好武艺就该保家卫国。我虽然担心,却也引以为荣。沙场凶险,谁都知道,可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再操心又有什么用?与其天天在家愁眉苦脸自己吓自己,不如踏踏实实的过自己的日子,别让沙长征的将士们御敌之时还要担心家里,便是帮忙了。”
“你倒是想得开。”
“不然还能怎么办?天天哭哭啼啼噩梦缠身?那不得把自己逼疯?”宋婉柔躺在摇椅上,怯意的闭着眼,“我倒是比较担心圆圆。”
南蛮一向不安分,如今北方战事如火如荼,南蛮又开始蠢蠢欲动,屡次骚扰南疆边境。护国公身经百战,女儿曾在军中也是赫赫有名,倒是不用担心南蛮进犯。偏生皇帝将步桓调去了南疆。
在宫里做了几年的姐妹,宋婉柔又素来眼光毒辣,叶妩的心事,她大底也猜到个七八分。
这女人啊,最逃不过的,就是一个‘情’字。
步桓都娶妻了,两人注定没结果,何苦再并肩作战?岂不是伤口撒盐么?
所以说当皇帝的都狗,一心只想着他的江山社稷,才不管他的安排是不是戳人家心窝子。
世宗还在的时候秦止就开始拉拢步桓这个潜力股,两人在军中称兄道弟那么多年,她不信秦止不知道步桓和叶妩的那段风流往事。
叶家满门忠烈,可做皇帝的吧,天生就多疑,尤其忌讳武将。要不是武阳侯府没落数代,如今就靠一个步桓撑着,秦止绝不可能让步桓和叶家一起镇守南疆。
当初叶妩就算没进宫,也是不可能嫁给步桓的。世宗那会儿最忌讳世家强强联姻,尤其是武将世家。步桓若是个纨绔草包就罢,偏他是个上进的,世宗肯定不可能看着两家联姻。
可若步桓真是个扶不起来的,叶妩也看不上他。
此事无解。
叶妩和步桓应该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五年前一个入了宫,另一个听从家里安排娶了妻。
不娶不行啊,毕竟,有秦止这个知情人在那盯着。
各有立场,身不由己。
秦止那样的人,天生就是帝王胚子,冷心无情,为江山安稳什么兄弟叔侄情分都可以舍弃。所以宋婉柔才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是个情种,总担心步鸢在宫里受委屈。
事实证明她是属于聪明人想多了。
端午前,天气就开始热起来。
步鸢特意让人往南宫别府送去了足够的冰,人一走,碧婵便道:“赵太淑仪和杨贵太嫔也就罢了,可那钟姑娘分明就是个不怀好意的,屡次对娘娘不恭敬,娘娘不计较是您大度,根本没必要对她那么好。”
步鸢没说话。
阳陵侯在外征战,他的女儿住在宫中,吃穿用度无论如何是不能太差的。
况且秦止已禁了钟瑶的足,身边的人也都时刻被盯着,她再是不甘心,也就只能在南宫别府蹦跶。
天气大容易冲动急躁,多用点冰,降降火也没什么不好的。
秦止照常下朝后将奏折都搬来未央宫,却不要步鸢在一旁伺候了,反倒是时不时的关心她和腹中胎儿。大约是前段时间步鸢的反应过大,给他留下了太大阴影,总是有些神经兮兮的,每天都要问好几遍,生怕步鸢有丁点不适。
步鸢好笑又暖心。
“已经过了最危险的三个月,我和孩子都很好,陛下大可放心。”
前三个月胎象不稳,夜里搂着她睡秦止却什么也不敢做。如今温香软玉在怀,素了太久的他就有点心猿意马起来。但他担心会伤了她,仍旧不敢太过放肆,顶多就是亲亲抱抱,稍稍缓解一下。
可正如隔靴搔痒,越是克制,越是刹不住。
步鸢看出了他的隐忍,想了想,红着脸小声道:“九郎,我…我帮你吧…”
“嗯?”
秦止一开始没明白什么意思,直到她埋头在自己怀里,那只柔软的小手贴上来的时候,他明白了。
那可真是…要命。
结束以后步鸢的手酸软得抬不起来,含羞带怨的看他一眼。于是秦止又认命的去给她按摩酸软的手臂。
以前她月事身子不爽利,难受得要命。秦止看得心疼,特意去向太医请教,每日下了朝以后就过来给她按小腹。渐渐的,手法越发娴熟,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马上就端午了,你怀着孩子,就别操持什么宫宴了。我让李进去武阳侯府传个话,让你弟弟入宫与你一起过节。”
步鸢目光一亮。
“嗯。”
秦止又道:“侯府已竣工,择个好日子,让他搬进去。如今步桓不在府中,武阳侯府里一帮见识浅薄的妇人,怕是扰了他清静。”
步鸢静默一瞬,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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