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玉衡宗仙府。
紫衣人猛地从入定中惊醒,看着摊在自己面前的星盘,眉峰紧紧地皱了起来:“穿心煞,不破不立,中宫晦暗……是生死劫!”
他咬破中指,将一滴血点入星盘正中心,低叱一声:“定!”
星盘应声飞快地旋转起来,代表穿心煞的黑线摇晃一阵,隐隐指向了西方,紫衣人脸色阴沉,从贴身葫芦里放出一个式神:“去给我查查,西边最近有没有什么奇谈怪事。”
式神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西海岸的流珠渡口,一艘画舫轻飘飘地靠了岸。
江随云瞥了一眼珊瑚细伶伶的脚踝,忽然问:“你是不是不习惯用双腿走路?”
自然是不习惯的,鲛人生于大海,离水化腿不过是权宜之计,用这样的脚走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可珊瑚知道没人乐意听一个奴隶唠叨,于是摇头道:“并无不适,仙尊——”
江随云纠正:“师尊。”
珊瑚有点转不过弯来,不知道这位爷是在玩什么新花样,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改了口:“……师尊不必挂怀。”
江随云:“脱了我看看。”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珊瑚心中冷笑,咬牙去解腰带,却见那白衣仙尊似是已经迫不及待,走过来一把掀开锦被,撸起了他的裤腿……
珊瑚自嘲一笑,心道果然什么弟子什么关心,不过是人家的趣味罢了。
江随云看着他脚踝上狰狞的血洞皱了皱眉,站起身三下五除二拆了画舫里的琉璃鱼缸,把那些珍贵的金松锦鲤通通倒进海里,重新换过净水,拎起一脸茫然的珊瑚放到了水里:“幼时的伤极易拖累终身,身子养好之前,不要化腿了。”
——原来是可怜他身上有伤,这才暂且饶过他。
珊瑚自觉听懂了对方的弦外之音,于是尽力做出一副乖顺的模样答道:“谢师尊怜惜,请师尊放心,弟子一定尽快养好身子,报答师尊的搭救之恩。”
江随云一点都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反而欣慰地想,不愧是将来能影响世道运行的天命之人,果然聪慧伶俐,比自己以前那些第一天学御剑就恨不得上天摘月的弟子省心多了,于是点头道:“知道就好,安心养伤吧。”
珊瑚心中嗤笑一声,面上却顺从地道:“多谢师尊关怀。”
两人各自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半天,成功把对方拐进了沟里,江随云这才拎起鱼缸下了船,那鱼缸足有一人多长,盛了满满一缸水,再加上一个鲛人的重量,他单手提着,竟丝毫不觉得吃力,珊瑚浮在水里,只觉得如履平地,水面平稳得连一丝波纹都没有。
江随云边走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珊瑚的目光倏地一暗,半晌才道:“弟子珊瑚。”
江随云:“我问的是你被……送入蜃楼之前的名字。”
珊瑚敏锐地察觉到他咽回去的半个“卖”字,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家里没给取名字,到了蜃楼之后,便叫做珊瑚了。”
江随云脚步一顿,他想了想,道:“我记得千年前鲛族最大的姓氏是‘司’,你便以此为姓,叫司同尘吧。”
司同尘:“可是取‘和光同尘’之意?”
江随云:“正是。”
和光同尘,顺从无争,果然是对小妖奴的好一番殷殷期许,司同尘心中冷笑,不由得用有点嘲讽的语气道:“师尊不希望弟子习得文韬武略,日后出人头地吗?”
说完自己都有点可笑——他在蜃楼里受过比这多千百倍的屈辱,一个名字算什么?清渊仙尊花钱买下他,别说这好歹还是个正经名字,就是叫阿猫阿狗一二三四都是随人家乐意,他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可不知为何,从那个人嘴里听到这种名字,他的心就像被马蜂蛰了一下,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委屈。
可惜清渊仙尊心大如西海,丝毫没察觉这微妙的情绪变化,闻言只淡淡道:“为师不需要你出人头地,只希望你无忧无虞,一生顺遂。”
司同尘猛地怔住了。
半晌,江随云才听到他模糊的声音:“我也希望……你能如此。”
他拎着鱼缸走进城中最大的酒楼,店小二连忙出来招呼,一见江随云容貌气度便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地让上了二楼雅座,江随云也不知那小鲛人爱吃什么,一心只想给他补身体,于是肥鱼大肉水陆毕陈地点了满满一桌子,饶是自觉在蜃楼中已见识过穷奢极欲的司同尘都不由得惊呆了,万没想到清渊仙尊瞧着清瘦修长,竟有如此好胃口。
江随云把鱼缸横放在一张木凳上,取了碗筷摆在他面前,嘱咐道:“慢慢吃,喜欢什么再点。”
司同尘捏着筷子,半晌才不可置信地道:“这些……是给我点的?”
江随云给他碗里夹了两颗丸子,自己抿了口茶,淡淡道:“我辟谷多年,没什么口腹之欲,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便自顾自从封灵囊中取出一本经书看了起来。
司同尘看着这一大桌山珍海味,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嗓子梗得难受,又怕江随云看出来,只好低头飞快地吃了碗里的丸子,几乎没尝出味道来。
这时,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一个灰袍老道坐在桌边,正在用一根戒尺狠狠抽打旁边少年的掌心,少年的手被打得通红,眼泪绕着眼眶直打转,却不敢缩回手,只低头听训:“你坐什么?谁许你先坐的?你是弟子,便要知道规矩——长者立,不敢坐,师有命,莫不从,师尊还没坐下,你却要抢着坐,像话吗?知错了没有?”
少年哽咽着点了点头。
灰袍老道这才收了戒尺,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就知道傻站着,不知道替师尊倒茶吗?”
少年连忙去拎茶壶,然而刚挨了戒尺的手肿得厉害,茶壶一滑,掉在地上啪一下摔了个粉碎,热茶洒了一地,溅得那少年和老道袍子都湿了。
老道眉头一立,刷地又抽出戒尺:“做事怎的如此毛手毛脚!今日坐在这的是我,若是烫着了别人可怎生是好?”
少年终于忍不住,哇一嗓子哭了出来:“师尊……可是我、我疼呜呜呜!”
老道见他哭得凄惨,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忍,然而他很快就把那点不忍收了起来,严厉地道:“这点疼都忍不住,将来怎么修炼功法?怎么得道飞升?你总说崇拜清渊仙尊,清渊仙尊小时候在玉衡宗修炼,上有数十位师尊师祖,平辈还有好几位师兄,需得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岂能像你这般哭哭啼啼!”
江随云看着原主记忆里那些上房揭瓦下水捞鱼、给师尊画假胡子的童年,一时无语。
少年想起了偶像,终于收住哭声,跪在地上收拾了碎瓷片,又忍着疼重新拎来一壶茶,规规矩矩地给灰袍老道敬了茶。
司同尘看着少年不断颤抖的手,这才知道仙门中原来有这么多规矩,连忙在水里撑起身子去够桌上的茶壶,鱼缸里的水被他扑腾了一地,江随云闻声抬头,不由得一怔:“你做什么?”
“师尊,我……我不懂规矩。”司同尘有点手足无措地说,“那位道长说,长者立,不敢坐,师有命,莫不从——”
“你听他放屁。”
灰袍老道听了这一句,大感冒犯,腾腾腾走过来道:“哎你这人怎么这么教徒弟,不会教就别乱说话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懂不懂?”他越说越气,不由得指着江随云数落,“小小年纪言辞粗鲁也就罢了,收了徒弟还不好好教导——妖族天性顽劣,嗜血残暴,你既然收了妖族为徒,更应该时时引导处处管教,才能将他带上正途,岂能如此纵容溺爱?”
司同尘垂下头,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
灰袍老道还在絮叨:“我瞧你腰佩七星门徽,该是玉衡宗之人,玉衡宗位列四大仙门之首,清渊仙尊更是誉满天下的名士,你们这些弟子在外头如此行事,岂不是给师门和清渊仙尊脸上抹黑?”
江随云听着他这番关于妖族的厥词,心中微感不快,可他不想跟个土埋半截脖子的野道一般见识,索性无视了那啰啰嗦嗦的老道,又夹了一筷子粉蒸肉放到司同尘碗里。
灰袍老道见他没反应,又转向司同尘:“还有你这娃娃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怎么能让师尊给你夹菜呢?尊师重道懂不懂,师尊用膳,你应当侍立在旁——”
江随云面色倏地一寒:“放肆!”
一柄色如霜雪的长剑倏地浮现在半空中,冰冷的剑锋正抵在老道脖子上,刺骨的灵气压顶而来,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冻结,灰袍老道呼吸一窒,不由得连退了好几步,就见那白衣人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如冰:“我徒弟该如何,几时轮到尔来置喙!”
灰袍老道缓过神来,刚要发作,目光忽然瞥见剑脊上的剑铭,四个錾金小字映入眼帘,登时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望向面前的年轻人:“流、流风回雪!你……您、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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