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白手中的瓷盒飞了出去。
“咚”地一声,瓷盒掉进了床边,满是污血的水盆里。
血水四溅,谢瑾白洁如月华的长衫如梅红泼洒,甚而有几滴,溅在他如玉的面庞。
唐小棠如何能想到,自己这随手一挥,竟会造成眼前这般局面?
唐小棠嘴唇蠕动,想要道歉嘴唇却黏住了一般,紧闭着,就是张不开去嘴。
“狗屁膏药?你可知,你口中这盒狗屁膏药,早年桑国只进贡了三盒?先皇注重孝道,孝敬给当时的裕太后一盒。熹妃,也就是当今的熹太后赏赐了一盒。先皇自己留了一盒。
昔年征远大将军顾似泓在同苍岚国作战中的一次战役当中,身负重伤,多处伤口见骨,性命危在旦夕。军医坦言唯有续筋生肌膏或可一试,否则便是抢救回来,顾将军余生很有可能只能在床上度过,更无论再上战场杀敌。
消息传至京都,先皇便连夜派将士将续筋生肌膏送去当时顾将军大军驻扎的北野边境。路上不知多少将士日以继夜地接力,跑死多少匹军马,才将续筋生肌膏及时送至大军驻扎的军营。顾将军也因此得以转危为安,康复如初。
兴德四十四年,后宫大火,因转移及时,后宫各主性命无碍。只是当时恰好吹东北风,风助火势,烧毁多座殿宇,太皇太后的凤仪宫尤为严重,大量珍贵物品未能及时救出,便是存放在喜宁宫的续筋生肌膏亦未能幸免
续筋生肌膏药方乃桑国国师乌恒所有
桑国如今已被阮凌国吞并,国师乌恒殉国。这世间再无人知晓续筋生肌膏配方。
唐未眠,你打翻的这一盒,乃是世间仅存的一盒。”
唐小棠愣住了。
当年桑国仅进贡三盒,裕太后那一盒已毁于后宫大火,先皇那一盒又赐给了大将军顾似泓。
这么说,那被他挥手打落的这一盒药膏,不但同小皇帝没有任何干洗,竟是这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向当今太后求得的么?!
可太后同那小皇帝不是一贯不对付么?
这人又是小皇帝的人。
若这续筋生肌膏当真这么珍贵,太后如何肯将这药膏赐予他?
谢瑾白未说一字各中求药的曲折,唐小棠却仅是猜测,便不难想象其中的百般艰难。
唐小棠回过神,他张了张嘴。
眼前忽然明亮了起来。
他茫茫然抬起头,方才还站在他床榻前的那人已然离开。
窗户大开,夜风送来院子里蔷薇馥郁的香甜花气。
唐小棠死命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
那人以后应该,再也不可能会出现了吧?
唐小棠目光空洞的望向窗外的清月。
不知过了多久,唐小棠缓缓地,缓缓地动了下眼珠子。
他趴在床上,伸长了手,竭力去够床边的那个水盆。
终于,指尖触碰到水盆的边沿。
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到半个身体都已悬空,“嘭”地一声,唐小棠整个人摔下了床。
手肘碰翻了地上的水盆,倒扣在了他的身上,又掉在了地上。
腥臭的血水泼了满身。
身体传来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
有什么东西,滚至他的手边。
唐小棠困难地挪动手指。
使劲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用指尖碰触。
终于,将那瓷盒握在了手心。
唐小棠唇角扬起一抹虚弱的笑。
眼前一黑,唐小棠彻底昏死了过去。
芒种刚过,端午将至,淳安城内端午的节日气氛日益浓郁。
行人从淳安最热闹的街市走过,能够瞧见商贩已挂出了辟邪、祛病之效的艾草香囊,祈福纳吉的五彩绳,时不时地还能瞧见拎着彩色蛋袋的儿童蹦跳着牵着阿爹的手,欢喜地走在街上。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自一个月前下过几场雨,淳安城内的百姓便再没尝过雨水的滋味。
骄阳炙烤着大地,赤丈河以及淳安城内其它主要河道的水面亦是一降再降。
如果说,一开始淳安百姓对都水司以及京都来的那位谢巡按这般重视赤丈河防汛堤坝一事很是感激的话,在都水司隔三差五从百姓当中征调男丁前去修坝筑堤,日夜赶工,淳安又一连多日未曾下雨,赤丈河同期水位甚至远远低于往年的情况下,逐渐的有怨声流出。
有百姓开始质疑,都水司这般日夜赶工地修坝筑堤是否有意义。
“这还没到三伏天呢,瞧这天热的。还防汛筑底呢,要是水位再降,地里的庄稼以及城中的人畜能不饮上水都另说!我看现在防旱才是正事。”
“可不是。要是回头这堤坝修好了,防水堤也都整好了,嘿,干旱了,那这事情可就热闹了。要不是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呢。听说这沿岸的防水堤是那位京城来的俊俏巡按话要求建的,果然那位谢巡按除了一张脸长得比娘们还要好看些,旁的什么本事也没有,只会变着法折腾我们百姓,讨他那位枕边人的欢心。”
“哎。你们说,是不是这男的折腾来,就是比女的爽呀?”
“男的是不是比女的爽我不知道,不过就冲着那位的脸,嘿嘿嘿,嘿……”
这位河工的话还没说完,被人从后面踹了一屁股,当即摔了个大马哈,一脑袋栽到了了河边的淤泥里。
那人一骨碌从淤泥里爬起身,没注意到边上伙伴拼命的眼神暗示,仰面大声地吼道,“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踹你爷爷的屁……”
待看清楚来人青色的官服,尤其是当余光瞥见与萧吟并肩而战的那抹皎白身影,那河工目露惊惧,两股战战,声音都带了颤音,“小民,小民见过郭大人,见过谢大人。”
“一个个的,活都干完了?在这里学妇人嚼舌根?!”
萧吟来赤丈河视察堤坝作业,顺道走访沿岸,查看防水堤进程,便听见这几个河工的这一番污言秽语。
萧吟出生底层,平日里对这些同样处在底层的河工亦十分客气,此时却是动了怒,脸色也冷冰冰的。
“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还请大人们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小的,饶了小的。”
那人跪在淤泥里,不住地磕头。
萧吟神色难看,沉脸不语。
倒是边上谢瑾白淡声道,“起来吧。”
那河工似是未曾想到这位谢巡按竟然会这般轻易就放过自己,磕头磕到一半,猛地住了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连谢谢大人开恩之类的话都忘了说。
等到反应过来,那一抹皎白的身影已同那青色身影越走越远。
“淳安地处岭南,民风粗鄙,那些粗俗之言,怀瑜兄你莫要往心里去。”
方才谢瑾白会那样轻易就放过那个出言不逊的河工,莫说是那河工未曾料到,萧吟亦心中有所诧异。
就他曾经的风闻,这位谢巡按可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
他淡然一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谢瑾白的发丝和衣袂被河风吹起,衣袂飞扬,加之他今日一身象白襕衫,颇有有昔时魏晋士大夫之飘逸气度。
连日来,萧吟朝夕与谢瑾白共事,谢瑾白的能力与手腕使得他早已忽略了对方过于惹眼的外表。
此时,有河畔清风拂面,眼前有公子面冠如玉,他不免也微微走了走神。
须臾,大赞一声,“好!好一个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怀瑜兄好胸怀!”
共事的这段时间以来,萧吟其实不至于一次感觉到这位谢巡按同传闻中有所不同,就连称呼都不知不觉从一开始的“谢大人”到如今直接以怀瑜兄称呼之。
谢瑾白垂眸,眼底掠过一丝寒光。
他当然不会告诉萧凤鸣,上辈子议论过他是非的人可是在他饮下那杯毒酒之前,便早已变作骷髅黄土。
前世言官也因此对他进行大肆抨击。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他那时年轻气盛,明知悠悠众口难堵,为了出一时的郁气,还是拿起了屠刀。
唐未眠就曾言他,杀戮太重,此生定难善终。
铁口直断兮唐未眠。
善终?
从他允许自己同季云卿有牵扯的那一刻起,哪里还想过能够善终?
他饶了那河工,倒不是图今生能够修一个善终。
只不过终是死过一回的人,且两辈子叠加在一起,早已过了年少气盛的年纪,对这些事情早已看开了罢了。
“怀瑜有一事想要请教凤鸣兄。”
“怀瑜兄但说无妨。”
“如同那几个河工所言,淳安亦多日未曾下雨,赤丈河水位亦是一降再降。倘若今夏秋已过,而淳安汛期未至,今时所有防汛工程皆沦为笑谈,郭兄当如何自处?”
为了赶防汛堤坝的工程进度,谢瑾白同萧吟征调了不少劳力。
那日谢瑾白当众令刘砺怀同杨毅二人难堪,这段时间二人虽未敢有微词,但若是几年淳安汛期当真未至,防汛工程成了摆设,二人定会调转个头,上奏朝廷,联合参他们二人一本。
谢瑾白是巡按,到期也便回京了,刘、杨二人耐他不得,萧吟身为当地都水司监丞,只怕日后不会好过。
萧吟又如何不知自己当下的处境?
他先是沉默良久,继而正色道,“当官莫非只求一个名声,博一个前程么?昔年谢太傅曾有言,苟当于理义,则人言何足恤?谢太傅功绩千秋,下官虽不敢以荆公自比,但为官以来,自认一心为民,问心无愧。”
谢瑾白笑了,“家父若是知道有你这样的追随者,定倍感欣慰。”
萧吟口中的谢太傅不是别人,正是曾为东启国三朝元老的太傅谢晏,谢瑾白的父亲。
谢瑾白唇边勾起昳丽的弧度,“凤鸣兄是个好官,日后定前途坦荡。”
就是不知如今这个一心为民做主的箫鸣凤,日后怎会叛国,为苍岚屠杀东启数十万男儿。
当朝此时乃是太后、国舅一党把政,帝党被打压得厉害,谢瑾白此时自己也不过是个七品巡按。
萧吟当然未将谢瑾白此时这句话放在心上,况且他自己在淳安官场备受打压,他也深知自己这种只知埋头骨干,不懂逢迎送礼的性子在官场很难有所高迁。
可这番话还是令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那意味着对他付出的肯定,他略带腼腆地笑道,“那就承怀瑜吉言了!”
“咚!咚!咚咚咚咚!”
淳安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唐小棠身上的伤,因为快要结痂的缘故,一日痒过一日,常常是昼夜不得眠。
这日,青鸾才服侍小公子喝了汤药,却见原本好不容易在她的扇风下勉强睡去的小公子倚在床沿,掀开床帐,从里头探出一个脑袋。
一个多月前,唐小棠夜里在房间里晕倒。
本该歇在隔壁耳房,为了方便照顾小公子的赵妈夜里却睡死过去,还是有小厮夜起如厕,听发现小公子房间里灯始终亮着,好奇在门外问了一声,房中无人应答。小厮觉得不对劲,推门而入,发现了倒在血水里的小公子,自是骇了一跳。
事情惊动了当时已经睡下的唐时茂以及杜氏夫妻二人。
杜氏纵然再护短,此时不给个交代自是说不过去。
杜氏象征性地罚了赵妈的月俸,又打发她回了乡下,也算是对唐时茂有个交代。
杜氏贯会做表面功夫,自然不能让唐小棠身边缺人照顾,青鸾因此得以被调回小公子的身边。
青鸾倒了药渣,回房见到打着呵欠的小公子,当即走近,关心地问道,“公子怎么了?怎的不睡了?可是太热了,要不青鸾给您扇扇风?”
唐小棠摇了摇头,眉眼疑惑地问道,“青鸾,我方才好像听见锣鼓声了。你听见了么?”
“奴婢也听见了。明日就是端午,想来龙舟手们在为明天的赛龙舟做最后的准备呢。”
唐小棠眼睛及顿时为之一亮。
要知道一年一度的端午赛龙舟可是淳安的盛世,每年端午正式来临之前,淳安的龙舟手们都会日以继夜地演练,以争取在端午当天的龙舟竞渡当中赢得头筹。
其中,就属端午前一日的预演最为热闹,精彩程度一点不亚于端午当天。
唐小棠自受伤以来,一直趴在床上养伤。
不说跟从前天天呼朋唤友的日子没得比,但就身上时不时地发痒的伤口都令他几欲抓狂,日子可以说是过得操蛋极了。
一连闷了数十日,听闻有龙舟手在划龙舟,唐小棠如何还能再床上躺得住?
唐小棠才提出想要出去看划龙舟的想法,青鸾便连声忙反对道,“不行的。公子,今日虽不死端午,可沿岸观看龙舟演习的百姓必然不会少。您这两日才勉强能下地,如何能去那人挤人的地方?万一,万一当真落下病根。不行的……公子。”
明日端午,按例官府人员均将休沐三日。
往年唐时茂端午三日也都在家过节,明日定然是出不了府的。
这也意味着唐小棠若是想要出去看划龙舟,只能趁今日。
“再说了,公子您忘了?老爷先前便说过,在谢巡按未曾离开淳安之前,不许你再踏出院子半步。院口就有两个身材魁梧的吏人守着。您是出不去的。公子,您就听奴婢一句劝,成吗?您身上的伤近日好不容易才好转一些。咱们这赛龙舟年年都有,您先忍耐忍耐,等伤彻底好全了,明年咱们在去看也是一……”
“青鸾,我有法子了!”
青鸾还在叨叨地劝着,小公子音量一高,她给唬了一跳。
“什,什么?”
唐小棠不说话,一个劲地盯着青鸾瞧。
黑眸乌亮,眼神发光。
青鸾被小主子这眼神盯着心里头直发毛。
“公子,您,您到底想做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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