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华苑里,夏泽正在厢房埋头练字。他端坐在方桌前,右手执笔,在宣纸上写出连串好看的小楷。落笔有力,灵活不滞,一看就是功底坚实。
自从当了贴身侍卫后,这还真是少有的清闲,清闲到头上要长草。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边写边默念,这些时日闲下来就抄心经,以此来摒除杂念,要不然满脑子都是公主那张秀美的脸。
那些糟心事他不想再去考虑,他娘亲曾说过,所有的失落和悲愤都源于心存希望。若是如此的话,他会把不该有的希望磨灭,不该有的念头扼杀,接受现实。
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吃醋了,但也只能到吃醋为止。
砰砰——
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夏泽笔上一顿,纸上留下一簇墨点。
他叹了口气,将笔放下,打开门一看,姜丞站在外面急切道:“夏哥,公主让你过去替我当值,我有事要去办。”
说完,就行色匆匆的离开了。
看样子是去执行任务了,夏泽面上一凝,回到厢房将佩戴系在腰间,罩上披风,片刻也没耽搁。
乐安宫内万籁俱寂,满地落雪未曾打扫。
夏泽并不惊讶,瑛华喜欢雪,肯定舍不得将它清扫。他身板笔挺的走进去,皂靴踩在雪窝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
雪后本就很清净阴冷,瑛华在殿内听到了声音,从窗户缝里看过去。夏泽已经站在了老位置上,微微抬头,留给她一个好看的侧影。
他肌肤白洁,面庞玉润清和,鸦青交领常服外罩玄色披风,领襟裹着黑狐皮裘,两相映衬,宛若贵公子一般。
感情这个东西,如果一味装傻充愣不去想也就罢了,一旦开始正视,就一发不可收拾。仅仅这么盯着,瑛华的心就越跳越快。
她赶忙将视线移开,这才好点。
啊,这该死的心动!
瑛华气急抚额,确定自己又中招了,说好的要清心寡欲呢?
翠羽在一边看着她抓耳挠腮,鼓励道:“公主,您就别委屈自己了。喜欢就上嘛,人不都来了么?”
嘿,这站着说话真是不腰疼。
瑛华剜她一眼,“未出阁的小姑娘,说话不能矜持点?怎么上啊?难不成我还要跟以前一样,把人拉进来霸王硬上弓吗?”
行倒是行,但她不能食言。
“奴婢意思是喜欢就去追呀,像您当年追驸马那样。”翠羽喜滋滋的说。
瑛华摇头,“不行不行,那叫死缠烂打,用多了会累到折寿。再说了,我也不是想追夏泽,就是想跟他把疙瘩解开。”
翠羽歪头,“那直接去说不行吗?”
“那多没面子。”瑛华赌气道:“他既然敢轻视我,我才不会主动跟他说话。”
“嗯……”翠羽滴溜着转了转眼珠,鬼主意来了,“有了!公主您看这样如何?”
半晌后,瑛华跟翠羽在院子里打起了雪仗,一时间笑语盈盈。
夏泽眉目不动,余光却忍不住轻瞥着她们,沉寂的心得到了一丝舒缓。瑛华一身黛色袄裙,巧笑嫣然,追逐游戏的身影活泼可爱,仿佛这才是她该有的模样。
谁知这两人打着打着急眼了。
“好啊你,敢往本宫脸上扔!”
瑛华从身侧的矮木丛上拨起一大块雪,追着翠羽就跑。
翠羽哪跑的过她,劈头盖脸就挨上了,满头冰凉。她拨开脸上的雪,给瑛华一记眼神:别忘了咱们是来这干什么的!
瑛华接受了信号,面上一滞,噗通一下趴在了地上,“哎呦——”
“公主!您怎么摔倒了?”翠羽跪在地上,装模作样的查看,“不好了,公主脚崴了!”
话音一落,一派淡然的夏泽皱起了眉头,目光不加思索的看向两人。伴随着瑛华阵阵痛苦的吟哦,他的神色愈发沉暗。
“夏侍卫!”翠羽扭头朝他喊:“愣着干嘛?还不赶快把公主扶进去!”
夏泽回过神来,直接从回廊跃下,疾步走到二人身前。
“公主,您没事吧。”他扶着瑛华的胳膊,想要将她拉起来。
起到半空,瑛华又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不行……脚疼,站不起来。”她眼里噙着点点泪花,颤巍巍摊开右手,“这里也破了,好疼……”
翠羽一看,差点没闭过气去。
瑛华刚才用力过猛,脚下真的打滑了,右手撑在地上,掌心被青石板磨掉一块皮。
夏泽沉着眼看了一番,躬下身将她打横抱起,对翠羽说:“你去请太医过来。”
“好……”
假戏真做,公主真受伤了。翠羽不敢怠慢,一溜小跑比兔子还快。
瑛华窝在他怀里,唇角扬起一个得意的笑。他的胸口很暖,肩膀也很厚实,值得女人细品。但手掌的疼痛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没了心劲。
夏泽将她抱进寝殿,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又从衣襟取出一方帕子,准备擦拭一下她受伤的手。
“不用你管。”瑛华却把手一扬,面上傲然,声线却蔫蔫的忍人怜爱,“少在这里假惺惺的。”
夏泽顿了半晌,还是耐着性子说:“公主手上都是雪泥汤子,浸在里面不好,还是先处理干净吧。”
瑛华嗔他,“你不是对我耍脾气吗?又管我干什么,就让它浸着吧!”
这明显是要拿他开刀了,夏泽微敛神色,浅声道:“公主怕是误会了,我怎么敢?”
“还嘴硬?”瑛华气囔囔的,“那天我话都没说完你就走了,喊你也装作听不见,这不是耍脾气是什么?”
夏泽滞了滞,那天他的确有点胸闷气堵,也许是暗怀心思,走时并没留意公主喊他。
“是我走的太急了,并未听见公主传令。”他顿了顿,眸色稍黯:“我已经按照吩咐去做了,公主不满意吗?”
“什么吩咐?你当真以为我是看上他们了?”瑛华往前探了探身子,直勾勾盯着他那双好看的瑞凤眼。
夏泽无话可说,在他看来这就有些无理取闹了,说要点穆围的不是她吗?
瑛华看他一脸无辜,心道真是快榆木疙瘩。上一世她跟夏泽纠缠了五年多,直到她死,也只有这一个男人。不过也不怪夏泽多想,毕竟现在来说,他们的关系才维系了不到一年,未来的光阴还是一片空白。
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得把立场表明。
“你好像对我有一些误解,我虽然对你蛮横了一点,但并非水性杨花之人。”瑛华阴着一张脸,“床上客有一个就足够了,我要是见一个爱一个,怎么可能会让江伯爻毒死我?”
话落,就见夏泽神色顿沉,“公主说什么,驸马对您下毒了?”
“嗯……”瑛华心虚道:“没有,我就是举个例子。”
夏泽抿着唇,半信半疑的看她。
“别提他了,晦气。”瑛华被盯的发慌,尽量让声音柔和:“夏泽,这次你要听好,我就说一次。让你们轮值是为了让你多休息,外面天寒地冻的,我心疼你。”
她的声音晃晃荡荡跌进心底,胸口徘徊了多天的滞闷渐渐消失,夏泽眼眸轻动,不自然的攥了下手。
“说到底,这还是得怪你乱加揣测。”瑛华瞅着他,眸光意味深长,“我看……你明明就是吃醋了,对不对?”
夏泽闻言,面上裹挟出两抹浅红,虽然没有说话,眼睫一垂,看着倒像是默认了。
呵,又害羞了。
瑛华暗暗腹诽,食指轻轻托起他的下巴,将声线放柔了几分:“现在明白了吧?咱们那天都是误会,我就是想逗逗你。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他们长得的确不赖,可是照着你比一比,还是要差上很多。”
说完,她弯着一双眸子,灿若星子。
夏泽差点就坠到那汪深渊之中,慌忙往后挪了下头,避开了她的手,“一会太医就过来了,我先替公主擦拭一下。”
这次瑛华没有再任性,夏泽盈握住她受伤的的手,帕子轻轻沾着上面的污水。听到她抽痛的声音,力道又放轻了一些。
瑛华看着他认真的神色,突然觉得这次摔得太值了,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细心的一面。还有他的手,好暖。以前她还经常嫌他掌心粗糙,抚摸她的时候不舒服。
想到这,瑛华忍不住叹气,人生真是无时不刻都在打脸。
“是疼吗?”夏泽听到叹息,淡淡问了句。
她一吸鼻子,喃喃道:“唔,有点疼。”
“很快就好了,再忍忍。”说着,手上力道近乎消失了。
香炉里的烟袅袅而起,随着风飘散开来。瑛华真希望时间过的慢一些,这种淡淡的幸福感太久没有遇到了,让她忍不住贪婪起来。
翠羽说得对,她就是缺爱。堂堂一个嫡长公主,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瑛华忽然有些愕闷,上一世的夏泽是不是也这般熨帖。不过细细回想一下,关于他的记忆竟然那么模糊,全是只言碎语的片段,除了床笫之欢似乎就没有别的了。
他的存在感太轻了。
也是,那个时候她没有心思去理会夏泽。瑛华从回忆里拔出身来,黛眉一拢,惋惜的摸向他的头,轻轻揉了揉。
夏泽抬起眼帘,纳闷看她。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很奇怪,就像是在摸一条狗……
“这次,本宫一定好好对你。”瑛华瞅着他木讷的样子,忽然兴起,“这辈子若本宫能夙愿得成,要么孤独终老,要么……咱俩就凑合一下,如何?”
夏泽听到这话,手不经意的抖了一下。
夙愿得成……
是说跟驸马和离吗?
“夏侍卫既然不想成亲,我正好也懒得去找新人。”瑛华微眯眼眸,有那么一丝痞气,手指抚上他的喉结,一路向下直到腰际,“咱们俩也算老相识了,你我都熟悉彼此的感觉,共度余生也不是不可以。至于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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