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时分,糜荏觐见天子。
礼赞太常唱声后,百官便见得容貌不俗的青年以着不疾不徐的姿势,从容走近。
这相貌实在太好了,光风霁月,金相玉质也难以准确形容。而且青年看人时目光明澈诚挚,很容易便让他们心生好感。
只是一想到这位置是他花了一千万钱买下的,这种好感也就如美味珍馐中掺了沙石,食之不得下咽。
刘宏见他生得好看,怔了一怔,等回过神来语气中不由自主就多了几分亲近,他道:“朕听闻糜家在朐县,主要是烧制琉璃?”
宫中每年上贡的琉璃都来源于朐县糜家,这些器皿流光溢彩,极其瑰丽,刘宏很是喜爱。
事实上不止刘宏,在座士族都很追捧琉璃。时常听说谁谁谁又写诗词歌赋赞美琉璃,经常提及糜家,称赞糜家复原的古法工艺。
但是现在,闻名天下的糜家三子糜子苏就在他们面前,他们却生不起任何欣赏之意,反而脸色都很难看。
糜荏似乎完全不在意他们的态度,躬身不卑不亢道:“回陛下,正是如此。”
他十岁时,单独组建的作坊成功烧制了一匹琉璃马儿,他将之送与糜父。从此糜父不再将他当成稚儿看待,全力支持他烧制各式琉璃贩往天下士族,单单一座琉璃作坊所赚得的银钱很快便超过了他们原本的家产。此事引得糜家老大老二长吁短叹好一阵,常言三弟天生有陶朱之质,兄长自愧弗如。
分家时候两位兄长磊落,并未贪图眼前之利,将琉璃作坊归还与他。但作坊搬迁不易,糜荏也不想改动他已成规模的运输路线,又请糜竺代为看管。
糜家会是他将来的后盾之一,尤其长兄糜竺是有才之人。有时除了亲情,利益更是维系人际交往的主要桥梁。琉璃作坊他能建一座,也能建第二座,完全不必为了这作坊将亲人推开。
刘宏道:“那你们作坊,近来可有新物?”他向来大方,不少琉璃器皿都被他打赏出去了,宫中摆放的反而少了。
“有的,陛下。”
糜荏献上一个小木盒,盒子雕刻精美,外形整洁温润。刘宏身为天子,见过的用过的好物不知凡几,这小木盒虽然质朴,拿在手中却让他有些爱不释手。
打开盒子,里面铺着锦布,布上放着一个圆形的、透明的东西,连着一根木柄。刘宏拿起这东西,用手指敲了敲,好奇道:“这是何物?”
糜荏道:“陛下,此物是用一种独特的琉璃制成。因为可放大细微之处,故微臣斗胆取名‘放大镜’。”
他给刘宏示范了如何使用,便敛眸安静站在一旁。
刘宏将信将疑地取了一卷简牍,将放大镜置于上头,便清晰见得这字果真放大了一圈。
刘宏笑呼:“哎呀,有趣,有趣啊!”他兴致勃勃地握着放大镜在简牍上看来看去,见不同距离看到的字都不是一样大的,越发欣喜。
“这是爱卿做的?”
“是也不是。”糜荏道,“臣的琉璃作坊从未产出过如此精妙的器具。臣思前想后,想来是上天知晓微臣即将面圣,特意命臣献给陛下的礼物。”
“哦?”听得此言,刘宏乐了,他将放大镜罩在面前,看起来尤为滑稽。“对极对极,朕可是天子,天父当然宠爱朕,这一定是天父赐予朕的礼物!只是这放大镜忒俗了些,既然是天父给朕的礼物,不如便叫‘天子镜’罢。”
尚书台一方臣子闻言,纷纷称赞刘宏“英明”,天子镜这名字极好,既彰显了这东西的不平凡,又显得刘宏极为重视天父的礼物。三公一方则沉默了片刻,才稀稀落落地迎合起来。
刘宏面上得色愈重。
在上座傻乐了片刻,刘宏又在众臣面面相觑里,和颜悦色地对糜荏道:“糜爱卿既是天父使臣,将来一定能够上呈更多的礼物罢。这样吧,朕赐爱卿黄金千两,一座琉璃作坊,千亩良田,百余仆人,爱卿可莫要辜负朕的期望啊!”
今日天方大亮时,张让就将他从被窝里挖了出来,给他看糜荏上贡的葡萄酒。刘宏不爱酒,觉得当年喝的那玩意儿简直堪比马尿,便将那几瓶酒赏给了张让,同时答应张让要给糜荏圈地种植葡萄。听说葡萄产量稀少,千亩田地总该够了。
满朝哗然。
糜荏自然拜谢。
按照祖制,臣子接受任职后,只需天子身侧的赞礼太常高声唱喝“皇帝为君兴”即可。但此时此刻,谁也想不到刘宏竟豁地起了身,快步走到糜荏身旁将人扶了起来。
他的面上泛着不赞同的油光,看起来油腻至极:“爱卿何须如此?来来来,你今日便不要回去了,陪朕一起玩‘天子镜’去!”
众臣见状,更惊更怒。
糜子苏入京洛,左右也不过五日时间。这期间他拜访、宴请十常侍,大家都看在眼底,对他很是不屑。
哪里想得到他搭上十常侍不过只是开始?今日第一次面圣,就得天子青睐,非但赏赐钱财,更有一座琉璃工厂,良田千亩,仆人百余……
这还只是第一次承受圣宠啊!再多来几次,是要将整个朝堂都变作他的琉璃工坊吗?!
商人自古重利轻国,但这糜荏哪里只是奸商,简直就是祸国殃民的佞幸啊!
若非张让与赵忠将这个官位卖给糜荏,他们又怎会让一介商贾入朝为官!
作为糜荏的顶头上司,司空荀爽胸膛极速起伏。他推开身旁安抚之人,大怒:“陛下!现下还是早朝时辰,您平日顽劣也就罢了,难道还要……”
他的话未说完,刘宏已满眼不耐道:“行了行了,朕知道的,真是烦死了!”他揉了揉耳朵抱怨,“三公天天说教朕,说得朕都能将你们的话倒背出来了。”
说完他朝太常使了个眼色,太常顿时高唱退朝,刘宏便对荀爽得意道,“退朝了,朕可以带糜爱卿去玩了吧?”
荀爽面色涨得通红,颤颤巍巍抬手。他不敢对帝王有不敬,只能指着糜荏的鼻子“你你你”了几声,然后身子一软,气急昏了过去。
幸好他身后站着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避免他倒地磕伤身子。
朝堂在此时喧闹了起来。
以陈耽、张延为首的一众人围着荀爽,狠狠掐了会他的人中,他才悠悠转醒。
刘宏讥笑道:“哟,朕的司空总算是醒了啊,怎么不再睡会?”
糜荏微微皱眉。
他瞧了被气得面色铁青、还躺着说不出话的荀爽一眼,温声细语道:“陛下乃是天子,何必与荀司空计较呢?若荀司空真被气出什么好歹来,臣又该如何自处呢。”
“嘿——这老头死了最好,免得天天在朕耳旁唠叨。”刘宏怪笑一声,朝着荀爽翻了个白眼。想到糜荏初来乍到,又是荀爽副手,以后还要在荀爽手下讨生活,完全就是需要自己庇护的小可怜,挺了挺胸还是阴阳怪气叫道,“太常何在?还不快宣太医,叫他好好‘治治’朕的大司空?”
闹剧以此收场。
半数官吏朝刘宏行了一礼,跟着被侍卫抬走的荀爽退下了。至于剩下的一批,则面色谄媚地围拢过来。
这些人都是十常侍麾下,见糜荏风头大盛,前来巴结。
糜荏将这些人记下,只笑道:“陛下英明。”
他生的好看,笑起来就连后宫佳丽都稍显逊色。刘宏虽对这张脸很有好感,但他不好男色,一想到他糜荏□□带着个把,心情就很微妙:“哎,爱卿是不知朕的苦处啊。”
他摇首叹息,也不提让糜荏陪他玩耍了,捏着放大镜就要摇头晃脑地离去。走到门口了,才像是想到什么:“欸,这天子镜,爱卿可能仿制?”
这可是天父赐予他的礼物呢,他要诏告天下,让所有看不上他的臣民都知道,他就是正统!
糜荏道:“此物巧夺天工,臣研究了这一路,不过略有眉目。但陛下既已赏赐臣作坊,假以时日臣必能研制出来。”
刘宏闻言大悦:“好,那朕便静候爱卿喜讯了!”
语罢,刘宏便被那十常侍簇拥着离开,嬉嬉笑笑着玩乐去了。而那剩余部分尚书台的官吏们似乎也熟悉了这一幕,叹息着各自回去处理政事了。
糜荏这才抬首,将空荡荡的朝堂尽收眼底。
大厦将倾,国之危矣。
下朝后,糜荏回到家中,整理一番之后只待明日正式上任。
糜莜这会还在读《史记》。这书是糜荏选的,如今流行的《女诫》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几十年前班昭著《女诫》,流传宫廷,后蔓延士族,其目的本是禁锢宫中女眷防范外戚。但一本限制女子行为规范的书,显然不能阻止一个朝代的衰亡,反而在后世被有心人利用,成了男尊女卑之祸首,给一代又一代的女人们带上了沉重的封建枷锁。
糜荏早就将之记在心底。
他去书房取了单独存放的一个木盒,命侍从出了门,前往司空荀爽的府邸。
他知道荀爽不会见他的人,也不打算自取其辱。只令人将盒子交给门房,叫对方交由荀爽即可。
门房这会还不知朝堂上发生的具体实践,小心捧着这个颇有分量的木盒前往荀爽院落,而后便在院落前遇到了一名弱冠青年。
正是糜荏在入京洛那日,于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
他的声音与笑容如出一辙,闻之有如清风拂面:“荀壹,你手中捧的是什么?”
荀壹恭敬道:“彧公子,这是新上任的糜长史送来的礼物。”
原来这青年便是荀爽子侄,荀彧。
荀彧顿了顿。
他听说荀爽被糜荏气倒一事,才在此时前来探望荀爽,并未想到这糜荏竟会前来送礼。以世父刚正不阿的性格,不知会不会再被这礼物气倒?
这般想着,荀彧接过礼盒——不管是什么礼物,都应尽快归还,免得落人口舌。
但当荀彧瞧见礼盒上的礼单时,却下意识怔住了。
这礼单是用上等竹纸制成的。时下流行汉隶,字体多是工整庄重。但荀彧第一眼便注意到,这寥寥几字笔画之间难掩其主从容洒脱,自有一番意境。
很难想像,这居然是传闻中的佞幸糜荏写出来的。
荀彧暗下思忖。
他打开礼单,待看清其中内容,蓦地双手合上。
因为这份礼物,着实送到了荀爽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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