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进屋时,荀爽正满面愁容地半靠在枕席上,他的长子荀表则在旁陪同说话。
见是自家年轻一代最为出色的子侄来了,荀爽怅然长叹:“文若,你来了啊。”
近年来,他在官场始终抑郁不得志。哪怕未满知天命年纪,也已满头华发,死气沉沉。这一病夺走的不仅仅是他对帝王的扶持与信任,更有他至今未曾实现的壮志之心。
荀彧被这愁绪感染,只好劝道:“还请世父保重身体。”
荀爽摆摆手,不再说话。
这场病主要是被刘宏气的,起因则是糜荏。一想奸人这般祸乱朝纲,汉室日渐式微,他就恨不得取剑宰了那颗奸猾的狗头。
可是有用吗?宦官摄政,党锢之祸,早已将汉室侵蚀得千疮百孔。今日杀了糜荏,明天就又能来一个李荏,王荏……不将根源清除,无穷无尽。
即便他位列三公,又有何用?只是勉强在这些宦官执政的夹缝中生存罢了,甚至连个司空长史的位置都留不住,何谈心中理想,匡扶汉室呢?
荀爽恹恹靠在榻上,万念俱灰。
——十余年前他好不容易躲过了第一次党锢之祸,归隐田园近十载,怎么就不甘寂寞,又在老友劝说下回来了呢?
荀爽思及此,心下愈发凄苦。
荀表看着自家父亲长吁短叹,一时也有些心灰意冷。如今形式,天子刘宏只信任以十常侍为首的尚书台,反将他们这些忠良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也许这次荀爽大病正是上天给予他们的预示:是到了激流勇退,回去颍川的时候了。
他心中退意已生。余光瞥见荀彧抱着个盒子站在身边,才问道:“文若,你捧着什么?”
荀彧将礼单递给荀表:“大兄,世父,荀壹说这是糜长史亲自送来的赔礼。”
听闻糜长史三字,荀爽眼中又有了一点怒意。他用无力的右手愤愤拍着床榻,哑声恨道:“不收!还回去!!我荀爽就是死,死在这床榻上,也不会如十常侍那般收受他糜荏半点贿赂!!!”
他说着,撕心裂肺咳了起来。
荀表只好放回礼单,轻抚荀爽消瘦的脊背:“文若,你便命人还回去罢。”
荀彧心中暗叹。
他躬身道:“可糜长史送来的,是《谏逐客书》正本。”
荀表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荀彧,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诧异。
荀爽平生最爱古籍。收集、修复这些因战乱而流失,破损的孤本,是他此生乐趣之一。
闻此言,他的面上忽然就有了精神,甚至很快止住了咳嗽,勉强坐起身来。他颤抖着双手打开匣子,取出那卷竹简细细辨认,又对荀表道:“快,快去书房,去取一部李斯其他的著作过来!”
荀表匆忙取来一卷《仓颉篇》残卷。
荀爽握着两卷简牍辨别半晌,又嫌房内昏暗辨不清楚,再令荀彧打开门窗,将他扶到窗边在阳光下细细比对。无论是规整均衡的字迹,抑或那模糊可见的李斯的印章……细节之处,《谏逐客书》皆与他那卷《仓颉篇》残卷如出一辙。
是正本无疑。
荀爽郑重地抚着这卷损伤累累的简牍,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谏逐客书》。
荀爽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才分神来与荀表对视一眼,两人都能看到对方眼中尚未褪尽的疑虑。
先秦时代,士族时常依靠客卿出谋划策,夺取权势。秦王嬴政欲一统天下,韩国恐惧,派水工郑国前来游说,试图推广“疲秦计划”。后此事败露,秦皇听信宗室大臣谏言,下令驱逐所有客卿。当时荀家先祖荀子的学生李斯正是秦国客卿,他写下了这篇千古流传的《谏逐客书》,终使嬴政收回逐客之命,为秦国一统天下奠定了人才基础。
而李斯也在之后乘风化龙,最终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国丞相。
谏逐客书……
荀爽反复念着这四个字,眸光渐渐深邃悠远。他拿不准糜荏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纯粹听闻他喜欢古籍,抑或还有深层次的、不可言说的意义?
荀爽思绪几转:“文若,你去拿张拜帖来……不,不可……”那糜子苏一入京洛便与十常侍联系密切,他在被气倒后又亲自召见糜子苏,这显然不合常理。
荀爽思索许久,终究还是轻轻将竹简放回匣中,仔细盖上:“我儿,快些找个信得过的人前往朐县,秘密打探所有与糜子苏有关的事。”
他的眼眸如墨色深沉,“若真是人中龙凤,绝不可能默默无闻。”
丝毫不在意荀爽收到《谏逐客书》之后的想法,糜荏此时的重点在琉璃作坊与良田之上。
他宴请十常侍,献放大镜给天子,主要是为了这座琉璃作坊。
琉璃向来是五大名器之首,制作早有古法,只是在战乱之中遗失,如今鲜为人知。他复原了古法,糜父上报朝廷,各方运作后才有朐县那座琉璃作坊。也是靠着每年进贡的琉璃制品,糜家从富庶的商贾一跃成为官商。
但这个时代对于商人的限制实在太大了,最明显的便是地位上的歧视。法律规定商贾即便富甲一方,也不得穿着丝绸,不得入朝为官。唯有与朝廷合作的官商,地位上才比普通商贾高一些。
只是糜家这种新晋世家,底蕴实在不够。他们在朐县是说一不二,放到京洛却渺小地过分。
时代太过古早,即便他脑中记着不少东西,也都因为工艺的落后而需要慢慢实验纠正。他人在京洛,无法及时指导朐县工坊,他必须要在京洛建起一座工坊。
倘若没有这一出,那么如今官拜长史的糜荏就要脱离商贾户籍,不能再开作坊制作东西。现在却是天子亲口赏赐,糜荏可以正大光明地建立工坊。
作坊地址便在城郊的空旷之处,城建官吏不敢有丝毫怠慢,两日内便请糜荏选了土地挑了工匠,择吉日动工。不远处是刘宏赏赐的千亩良田,里面已有农人百余,管事两名,等候糜荏差遣。
十常侍只欲享乐,他们或许会觊觎琉璃带来的利益,却绝不会时刻紧盯葡萄园。糜荏只需稍施恩惠,两名管事便有投靠之意,将糜荏当作真正的主人。
现在已是五月。天气渐热,不适合种植葡萄。糜荏将良田划分开来,一部分种植米粟,另一部分培育他先前从各地收集的薯类作物。
他将此事上报张让,同时再献上珍稀谢礼。张让感受他的诚意,加之近日闲来无事喝喝美酒品品佳肴,愈发觉得自己慧眼识人。而将司空长史卖给糜子苏,恐怕就是他这几年来做过的最英明的事了!
时间不紧不慢,很快过去一个月。
糜荏处理职务驾轻就熟。
当朝规定各级官员集中在衙内办公食宿,若无特令,平日不得归家。除了夏至,冬至,春节等律法规定的节令,官吏每五日才有一个休沐日。
三公九卿每日任务主要是处理各方琐事,司空荀爽因病告假一月,这一支的事务便只能交由长史糜荏定夺。
九卿对糜荏多数没有好感,便想了法子刁难他——他们将所有杂事都堆到糜荏案几上,皮笑肉不笑地表示荀司空不在,他们不知接下来需要做那些事情,只能请糜荏指点一二。
糜荏见状也不恼。
他将人集中在一起,迎着众人轻视的目光,微笑道:“诸位都是国之栋梁,在职至少三年时间,处理的政事恐怕比本长史吃过的饭还要多。若只是因为司空告病归家便无法维系日常,那本长史万分怀疑诸位的能力,只好上报陛下定夺。”
九卿本以为糜荏不过弱冠,被他们一激必会拿出点实力来震慑他们,想不到他竟如此三两拨千斤。于是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照常处事。他们暗中咒骂着糜荏,厌恶疏离他,并未发现这个不被他们重视的弱冠青年,已将一切杂事处理地井井有条。
朝堂之中暗涛汹涌,糜荏似无察觉。他闲暇时候出入十常侍宴会,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一点点融入权利中心。
十常侍皆是宦官,此生不可能再有子嗣。见糜荏容貌、气度、谈吐皆是非凡,心中隐约都有认糜荏为义子的想法。不过众人身居高位已久,真正认识糜荏也不过一月时间,还待继续考校。
也是此时,刘宏玩腻了“天子镜”,召糜荏入宫,询问他是否还有新鲜玩意儿。
起初刘宏还拿放大镜去看宫中收藏的字画,而后装作行家点评一番,两三日后便开始用它与后宫女眷玩乐,他用镜面去看她们的眼皮睫毛,兴致勃勃地数来数去,比谁人睫毛更多,引得后宫女子好一阵争风吃醋。十余日后也觉得无趣了,又拿它去看花园角落里的蚂蚁,数它们有几条腿……
总之所有能做的事,他都做了一遍。
糜荏有些意外。
他当然料的到刘宏必会玩腻放大镜,毕竟他的目的就是为了琉璃作坊,这时间比他想象的还晚。
他早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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