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上来时,任嘏与周瑜都很好奇。尤其是周瑜,孩童心性未消,虽坐得端正,眼神却频频向茶汤投去。
这个年代的茶是茶饼,与后世并不相同。他们将茶叶与米粟一同烹煮,既是茶饮,又是菜茗。糜荏喝不惯,每年派人前往吴越收集雨前龙井,按照他记得的工艺步骤晒炒。这些年下来,炒茶师傅似乎摸索出了门道,口味也越来越接近他曾喝过的好茶。
便拿今年的来说,茶叶扁平挺秀,色泽翠绿。成茶后茶叶根根舒展分明,姿态慵懒;茶汤清雅明绿,芬芳沁人心脾,可以说是顶级龙井茶了。
任嘏就知道糜荏这儿必有好东西,他浅浅啜饮一口,双眼蓦地一亮:“茶汤清雅香甜,回味无穷,好茶!”
糜荏浅啜一口:“昭先兄若是喜欢,回去时便带上一盒,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尚可入口。”
虽说蹭吃蹭喝也是任嘏此行目的之一,听闻这话却还是推却了几番,最后才道:“如此,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语罢,两人对视一眼,均被对方面上的装模作样逗笑了。
笑过了,任嘏一时有些感慨:“一别经年,子苏还是老样子。”
糜荏道:“也就三年罢了。”
任嘏道:“是啊,才三年。”好多事情却都物是人非了。
糜荏知道他说的是几位早年步入官场是师兄,如今各自漂泊凋零,就没有再说话。
亭中一时寂寥。
周瑜乖巧地用双手捧着茶杯慢慢啜饮。
他从未喝过这种茶汤,眼中满是新奇。见先生们先前聊得畅快,也傻跟着笑了起来。
他脸庞粉嘟嘟的,笑起来睫毛弯弯,特别招人喜欢。
糜荏见状挥手将仆人召来,耳语几句。待仆人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他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东西。任嘏与周瑜便见他手中托着一个极为方正的物体,每一面都被分割成为九个小格,每格涂着“赤、橙、黄、绿、蓝、白”其中一种颜色。
糜荏道:“瑜公子,此为三阶魔方,是魔方中最基础的一种。与之相对的,还有四阶,五阶,六阶……这上面总共有六种颜色,可以改变这些色彩的排列。”
他说着,双手扭动魔方,两人惊诧地瞪大了眼,一瞬不瞬注视着糜荏,也没能捕捉他的全部动作规律。
似乎只是几息时间,糜荏已将魔方复原,六面都是同一个颜色了。他抬眸微笑:“这便是魔方的玩法。”
语罢,他又随手将之打乱,而后递给周瑜:“瑜小公子,初次见面也不知你喜欢什么,这个送你,希望你会喜欢。”
“送、送给在下吗……”周瑜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收到礼物,惊喜的睁大了眼,心跳也扑通扑通地,下意识双手接过魔方,欣喜道,“谢谢先生!”
糜荏微笑道:“我与昭先兄是挚友,你既是他的学生便也是我的后辈,不必如此客气。”
周瑜拿了魔方,心中知晓接下来两位先生要谈论的话题,不方便自己在场,主动开口道:“先生,瑜可否去园子里坐坐,思索这魔方何解?”
糜荏唤了仆人过来,让他带着周瑜去寻糜莜。待两人离去后,任嘏瞧着周瑜的背影道:“瑜公子虽小,却外秀慧中,通透练达,长大之后必是人中龙凤。”
糜荏想到历史上搅动风云的名士,肯定道:“他会是的。”
等亭中只有他们两人,糜荏才道:“同窗们最近可还好?”
任嘏点了点头,说了句笑话:“挺好,都挺想你,尤其是老师,正打算装病唤你回去。”
糜荏扶额道:“我来京洛前拜别了老师,他的身体还算健朗,说话中气十足,还能念叨我半个时辰。”
当日郑玄气急念叨了他半个时辰,期间就喝了一杯清水,遣词用句都不带重复的。若非他果断抓住机会告辞,恐怕耳朵都要生茧了。
任嘏无奈道:“老师就是偏爱子苏啊。我回去时也拜访了老师,他知晓我在京洛授琴后,拉着我足足念叨了两个时辰!”
他说着,叹了口气:“老师是真的很担忧你。”
任嘏虽比糜荏年长两岁,拜师大儒郑玄却已十四,比糜荏还晚两年。他现在虽然是郑玄的得意弟子,但在读书时代,他的光芒是完全被糜荏盖过的。
当时同窗甚多,唯有糜荏独领风骚。他不仅比所有人的资质都好,还总有奇思秒想,总能旁征博引与郑玄侃侃而谈;他推广了文房四宝,明明十分昂贵,却不谈回报每月发放一定份额资助同窗;最受人称道的,还是他为郑玄建造一间书屋,出资买了不少书籍,供同窗翻阅学习……
林林总总下来,糜荏是郑玄最喜爱的学生,没有之一。
当时同窗羡慕老师对糜荏的偏爱,却更是敬佩糜荏。尤其是得他资助求学的寒门学子,都将他丰若神明,希望在学成之后能为他效力。
他们本以为糜荏出孝之后,会归去徐州——郑玄早为糜荏安排了仕途。只要糜荏及弱冠,他便呼吁乡中举孝廉,送他去往好友徐州刺史陶谦麾下任职。
郑玄做此安排时,坦言惭愧自己能力低微,无法给糜荏的仕途带去更多的便利。其情深意切,引无数人动容。
哪曾想到糜荏在及冠之后,居然买下了司空长史一职,主动跳进了郑玄避之不及的京洛漩涡?
郑玄得知此事,又急又气。
他这一生历经大风大浪,不惑之年忽然看清天下形式,故而逃耕东莱,开课授徒。他希望他的弟子们都能前程似锦,却又恐惧他们如同那些先贤,折损在党锢之祸里。
倘若连命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前程?
任嘏也赞同老师的忧虑。
他看得出天下将乱,所以即便乡中举他孝廉,也辞不受官。
糜荏倒好,非但深入虎山,更试图与虎谋皮,不知该赞他勇气可嘉还是斥他年轻气盛。
“有什么好担忧的呢,”糜荏捧着茶杯,微微挑了眉头,“无非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任嘏想着那个抑郁不得志的老人,也忍不住叹息:“老师是希望你避开朝堂的。”又觉得商贾太过埋没他的才能,才想着他去陶谦麾下任职,至少陶谦保得住他。
糜荏却直视任嘏双眼道:“就算避又能避到哪里去?”
“西出敦煌,南下交趾,北至匈奴,东临海域……一旦战乱开始,这普天之下哪里不是汉室王朝,徐州便能幸免于难吗?”
一旦汉室大乱,天下豪杰闻风而动,徐州怎能独善其身?更何况陶谦不会永远是徐州牧,他保不保地住自己都另当别论。
任嘏皱眉:“但届时子苏你只需振臂一呼,以你声望必有应者无数,你又何苦深入虎穴?”至少他与不少师兄弟,还有一些琅琊国中百姓,都愿意追随糜荏。
糜荏只是问:“这是正统吗?”
任嘏顿时语塞。
“昭先,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我们的同窗、老师呢?”他们生于汉朝长于汉朝,骨血里流着的便是四百年间汉室统治下的儒家思想。即便经历党锢之祸又如何,天底下这么多有才有德的儒士,又有几个真正对汉室绝望的?
等党锢之祸降临,他固然可以等振臂一呼,然后呢?
被十常侍打成叛贼,被朝廷遣兵清剿,要么身首异处,要么揭竿而起加入这一局棋。
可这哪里是一件简单的事呢?
东汉亡国已成定局,但亡国之后呢?群雄并起,逐鹿中原,都是需要地位与本钱的。他是有远超于这个时代的思想认知与个人能力,但这是仅靠他一人就够的吗?届时徐州或者东莱,又有多少名士将领愿心甘情愿追随他这个商贾呢?
这个时代这么多的豪强,董卓,袁公,曹公,孙氏,刘皇叔……都会在不久的将来一一登场。可哪有一个商贾能一呼百应呢?
他真的能以商贾身份护住他们吗?
任嘏面色沉凝。
他甚至不需要糜荏再解释,便已明白了糜荏的意思。
因为糜荏与他们是一样的。在他们担心糜荏的同时,糜荏也同样在担心他们。不论是读书时代抑或现在,一直是糜荏在帮他们,即便他根本不必为他们这些旁人考虑。
任嘏凝视着糜荏,喉头有些发堵。纵使心中千万动容,也只能轻轻说出一句:“我们何德何能啊。”
何德何能,在这浮世之中,认识一个这样糜子苏。
“你们当得。”糜荏认真道,“老师器重我,同窗信任我,便足够了。”
“好!”任嘏深深呼吸,眼中忽然也有了熊熊战意,只待有朝一日星火燎原,“你糜子苏有鸿鹄之志,我任昭先又岂能浑浑噩噩苟活一世?往后子苏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凭他刀山火海,我自随你前往!”
“我既敢来京洛,便有足够的把握。”糜荏拍了拍任嘏紧握的拳头,笑了,“昭先不必如此的,呵,视死如归?”
任嘏登时只觉胸中豪气一岔,险些烟消云散。随后又笑了起来,总算是散了忧虑。
与糜荏说开之后,任嘏的心情平静下来。他很快恢复往日从容,与糜荏谈论他游学时的见闻。
蹭了午饭,任嘏才领着周瑜告辞。
糜荏蹲下身来,微微仰视周瑜:“瑜公子,这魔方还请你暂时保密,待我献与陛下你再拿出来玩,可以吗?”
周瑜双眼亮晶晶地,猛点头:“恩!瑜知晓,一定不会让别人知道的,就是爹爹也不说!”
糜荏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起身再对任嘏道:“我听闻城东有个湖泊,鱼虾很是鲜美,你我何时一同前往垂钓?”
“算了罢,”任嘏闻言便翻了个白眼,“与你一同,这鱼就都跑你竿下去了,我去就是浪费时间。”
于是糜荏面上有了些微得色:“本公子有特殊吸引鱼雀的技巧,昭先兄羡慕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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