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迷林。
焦禾看着天上风云变幻电闪雷鸣和那个黑团兴奋地颤抖，她就知道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直到八十一道天雷劈过，乌云散开，露出血红的太阳时，黑团激动得膨开：“魔尊现世，是魔尊现世。”他情绪激昂地将焦禾举到半空：“精灵，你可知这世间又将重新成为我魔族的乐场。”
焦禾看着面前这个黑团团疯癫的模样，平静道：“恭喜。”
“本座要去迎接魔尊陛下。”黑团对她的回答置若罔闻，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不若拿你当作魔尊陛下成功渡过九九天劫的贺礼。”
它上下打量了下焦禾，嫌弃道：“可惜是个残缺的。”
焦禾也不恼。她巴不得不被送给魔尊当贺礼，被说几句也无妨。
那团黑气又环绕着她转了一会，噫了一声：“小精灵有点意思。”
它将焦禾松开，焦禾因失力从空中跌下，她勉力提起精力稳住身形才没摔倒在地。
黑团团贴上来，将焦禾包起来，用浑浊的声音低低道：“睡吧，精灵。”
话音落入焦禾耳中，她的困意立刻上来，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
焦禾又将前世的梦做了一遍。
这一次她不再是附身在自己的身上，像是梦境的看客，以旁观的角度看见所有人的模样。
焦禾冷淡地看着墨衍将自己从蛇口救下。
梦中的自己感谢道：“你救了我的命，我该怎样报答你？”
梦中的墨衍面色淡淡，耳根却通红：“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焦禾说：“你终归是我恩人，我身无所长，但恩人若有需要，我必当是在所不辞的。”
焦禾已经不想再看下去。她知道下面墨衍会说什么，这也是她噩梦的开端。
风吹入她耳，墨衍说：“我确有事需要你帮忙。”
纵是她不看，也知当时的自己在疑惑又耐心地等着墨衍所托。
墨衍磕巴道：“我家中羞赧，不知是否能跟着你做你的护卫，给家中赚点散钱。”
焦禾睁开眼，掏了个果子朝这厚颜无耻之人的脸上扔去。
果子砸在墨衍身上，但他好似什么也没感觉到，甚至没让他衣角波动分毫。
焦禾见了许多见过的，也见了许多没见过的。
墨衍跑遍森林，挑最柔软坚韧的藤条，一遍遍的给她编藤床。
他刚开始不太会编，藤条在空中乱飞，缠在一团乱糟糟的。
他沮丧收回手，藤条便从空中跌落，他发泄似地狠狠踩上去，将藤条通通碾了个粉碎。
他就又去一片森林再找藤条。如此反复多次后，他似乎终于摸索的规律，编得像模像样。
焦禾收到他给的藤床时惊讶极了：“你还会做这个？”
他就不好意思地笑：“家中羞赧，靠这些小玩意赚点散钱。”
焦禾气得又扔了两个果子过去。
谎话连篇！
“这个很简单，你若是喜欢我就多做些。”那边墨衍并无所感，继续道。
梦里的焦禾脸红红地接过来：“我很喜欢，你教我做就好啦。”
然后她踮起脚，亲了亲墨衍的下巴。
但墨衍并没有教她做，他自己兴致勃勃吭哧吭哧地做了一大堆小玩意，焦禾用上几千年也用不完，并不需要再去做更多的。
焦禾没有安身之处，墨衍也跟着四处奔波。
这一日三个大妖怪拦下了他们。
为首的是个虎妖，他看墨衍不像个好惹的，也不想硬拼，大张獠牙：“识相就乖乖就擒。”
那是墨衍刚回来的第二天，他谎称是去寻她山涧中的伙伴费时太久，但焦禾知道不是。
她很早就提过，墨衍只是揽住她温声哄：“无妨，过去就让它过去，我绝不会离开你。”只口未提会替她寻找这件事。
她本以为墨衍并没在意这个，没想到他记得，还知道拿这个来搪塞她。
若不是墨衍那些狰狞的伤，她的确会为重逢高兴许多天。
这才第二日，墨衍伤得太重，根本不可能完全恢复好，她倒是被塞了一堆补品将灵力恢复了大半。
但她的灵力对付上大妖是完全不够看的。
墨衍也绝不会对这几个妖怪识相，他冷冷看了那三个妖怪一眼，将防护罩套焦禾身上就直接冲过去。
三个妖怪配合得很好，两只妖牵制住他专挑他伤口攻击，墨衍需要更谨慎地回避。那个为首的大妖则负责攻击墨衍，墨衍一边与另两个妖怪互相牵制的同时还要面对虎妖的攻击，虽然他并不慌乱，但焦禾依旧看得胆战心惊。
墨衍这个时候还没在焦禾面前暴露真实身份，一直藏着真实实力，就过家家似的陪这几个妖怪玩，余光瞥见焦禾两只手贴在防护罩上趴着看他，眼里急得要落下泪来一样。
他忽然起了心思，将回挡的手慢了一拍。
虎妖一击中，还疑惑有诈，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打中了，面前这妖怪对上他们游刃有余，怎么就忽然露了个破绽。
焦禾看在眼里心疼又着急，这防护罩不知是什么法器，将她完全同外面分隔成两个天地，她一点灵力都送不出去。
焦禾眼泪急得簌簌掉。
墨衍瞥见她这样，忽然又有点后悔，快刀斩乱麻地将三个妖怪一口吞下，想回去安慰下她，却发现她站在罩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里满是惊讶，眼角边还挂着残余的泪珠。
焦禾不知道墨衍也是条蛇。
墨衍将防护罩撤掉，见她好似还没回过神，怔怔看着他，一时心慌慌的：“我……”
他还没解释自己并不常吃妖怪，焦禾就扑上来抱住他：“你不要再受伤了。”
那个时候的焦禾想，所有蛇都可怕，只有墨衍不一样，他救过她许多次命，就算他是一条蛇，同他在一起时也是安心的。
焦禾埋在他身前，声音出来闷闷的：“我们以后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住下来，你就不会再受伤了。”
就这样走了大半山川后，焦禾与墨衍走到了沼泽迷林。
当局者时焦禾以为他们是无意间走到这里，旁观时看才发现这其实是墨衍的预谋。
他将焦禾带路到这，然后独身进了迷林。
焦禾看着他闯进去，然后对上了那团黑气。
墨衍是抱着拼死的打算进去的，他想给小精灵一个谁也找不到，找到也不敢闯进来的安居之地。
他将自己的长剑拿出来，做好了一决生死的准备。
黑气绕着墨衍看了几圈，然后桀桀笑：“你有一个好命格。”它嗅了几口墨衍浑浓纯粹的天魔气，满意地叹息：“但你不知道珍惜。”
一个弱小的魔尊之体，简直是送上门的美食。
黑气朝墨衍发出攻击，无数的骷髅头升起，将墨衍环环绕住。
然后，迅疾地向墨衍一齐攻击。
墨衍身上金色的光一点一点破裂，数百个骷髅头找准缝隙冲进，墨衍化身成八个，勉强将骷髅头都斩于剑下。
黑气嘲讽地笑：“没用的。”它说：“我虽然很喜欢看你垂死挣扎的样子，但你如果肯放弃抵抗，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墨衍并未搭理，他操纵着八个幻身极快死地斩杀着那些骷髅头，骷髅头以肉眼可见的极速减少，连焦禾都看得惊叹。但待到骷髅头七零八落时，黑气笑了笑，好似嘲弄他的不自力量，而随后，已经碎烂的骷髅头重新聚起，又直直向墨衍而来。墨衍身上的金光碎裂，无数的骷髅齐齐冲上来。墨衍已经撑不起幻身，左支右绌。焦禾第一次看见墨衍如此狼狈。
墨衍身上被骷髅扯下无数血肉，他将剑放下。
那团黑气愣了一下，然后自得地大笑，收回骷髅：“你做了个明智的决定。”黑气志得意满，他无法杀死吞吃掉魔尊之体，但它可以夺舍这个弱小的妖怪，占有魔尊之体。等它占有了这具身体，就无需再以这副不魔不鬼的样子活着，他将成为新任的魔尊。
黑气贴近墨衍的身体，一点一点从他的皮肤肌理里渗进去。
墨衍感受到这股黑气乱窜啃噬，他有几近爆体的疼痛。他冷冷笑了一下，上翘的深红眼尾有如深渊地狱而来的鬼魅。
在他体内忘乎所以地进行侵占的黑气往他灵台窜去时忽然感觉到不对劲。
这一路几乎没阻碍，小妖怪也不像是这么弱的妖怪。
但它意识到得太晚，在它触到灵台的一瞬间，立马消散了一大半。
墨衍眼里猩红翻涌。
它想吃他，他也可以吃它。
认识到上了当的黑气在他体内疯狂乱窜，意图逃出他的身体，但天魔之体并不是低谷时期的它能轻易破坏的，它愤恨地胡冲乱撞：“卑劣的小妖。”
墨衍不置一词。
焦禾看着他从乾坤袋中取出灵泉冲洗掉自己身上的血，再招风吹干了衣服就往外面奔去时，忽然觉得有点心疼。
原本是跟自己讲好别喜欢这样的坏人的，上一辈子明明已经死得很惨了。
焦禾觉得沮丧。
沼泽迷林，黑气看着她的梦境，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想不到小精灵身上虚弱的魔气来自于魔尊，可惜小精灵被它的噬梦魇住，她自己醒不过来，谁也救不下来。
它孤独过了上万年，为了看个故事找个乐子，没想到把新魔尊得罪了彻底。
但也不亏，前世的它在墨衍手里栽了跟头，这一世就报复回来。
在沼泽迷林渡过了一段宁静的时光后，墨衍突如其来地提出要出去一趟。
焦禾上辈子觉得他不愿意给自己讲，自己也就不问。但上辈子自己就死在那个时候，这辈子就以为看穿，知道是他收下他布的局来杀自己了。
现在才知道没有真的看穿，他是压不□□内的黑气，怕伤到她回蛇宫去闭关。
“那我在这等你呀。”焦禾对墨衍道别。
墨衍眼里赤红，有焦禾做过许多次噩梦的复杂压抑的情、欲。
他咬紧牙关，在焦禾想要同他拥抱一下时退后一步：“我走了。”
体内的黑气将他最浓烈的欲望引起，他怕再在这待下去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他知道自己对焦禾的欲望。
她总是宁静温柔，可他不满足于此，他为她发狂，他想要得到她更多的爱来填自己心里贪婪的沟壑。
他想将毛球杀了，把树屋藤床花圃全烧了，他想毁掉她喜欢的一切，让她眼里只有他。
天知道焦禾说她想和他去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时他有多狂喜。
他想将她藏起来，像人族藏自己价值连城的珍宝一样，谁都不能看。
但他也知道，他绝不能表现出这种感情。
会伤害到她。
墨衍不敢回应她的拥抱，怕自己失控。他忍得很辛苦。
焦禾坐在自己的床前，看着自己被一团灰红的气息缠绕，双眼紧紧闭着，脸上从担忧羞躁突变成惊惧，又从惊惧变成苦恼，最后，梦中她紧握成拳的手散开，垂落在床沿。
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她被墨衍吞吃下腹。
焦禾不可置信地同时又觉得十分可笑，她记忆里鲜明的前世，居然仅仅是个噩梦。
焦禾将手伸出去触摸没有气息的自己，手不出意外地穿过了梦中的自己。
墨衍要是回来看见自己死了，该有多难过啊。
焦禾坐在床边等着，她想墨衍回来会不会看见一个发臭的自己。
但墨衍来得比她想象中快，几乎是她落气后的一盏茶，墨衍就已经神色匆匆地赶来。
他来得很仓促，身上沾了些乱七八糟的杂草果浆，头发也乱糟糟的，配上他冷峻的表情竟有些滑稽。
他跪坐在焦禾床前，一遍又一遍哀求。
焦禾看着不忍，把手放进他手里：“我在啊。”
但他听不见的。
焦禾看见墨衍的眼睛漫上血色。
木屋外云浪翻涌，天雷滚滚而落。
一道比一道凶悍的雷落在他身上，他却若无所觉，双眼死死盯着床上的焦禾。
焦禾看见他浑身上下都是血，心里不忍，伸手挡住他眼睛：“别看了。”
别看了，好好渡劫呀。
最后一道雷劈下，墨衍呕出一口血。
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将焦禾抱进怀里，凶狠地吻她的嘴唇。
他像是一头悲痛的困兽，通红的眼里是破碎的绝望。
焦禾挡不了他的眼睛，就把自己的眼睛挡住。
之后的墨衍，发了疯一样找起死回生的宝物。
他去了东海之底，极北之巅，找到了传说中的还魂灯，凝魄草。
他满怀希望的尝试，但都没用，这些传说都只是传说。
焦禾没有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活过来，墨衍却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中愈加发疯。
在没有传说供他尝试后，他回到木屋中，将焦禾圈在怀里，温柔地看她每一寸肌肤，极尽缱绻地亲吻她的眉眼。
然后，他吐出自己血红的内丹。
焦禾看得惊骇，她知道上一个魔尊自毁内丹，几乎全天下都成了废墟。
天道触怒，神魔都不复存在。
她想去阻止他，但墨衍什么也感受不到。
“焦禾。”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醒过来，”那个声音压抑，焦禾却感觉到其中隐忍的悲痛：“别哭了。”
她摸上自己的眼睛，这才感觉到一片冰凉。
“求你醒过来。”那个声音继续道。
焦禾听见那个声音都带了点哭腔，自己也难过起来，十分想去安慰他，让他别难过。
她推开木屋的门，从树上往下跳。
焦禾从梦中惊醒。
她被人抱在怀里，仰头，看见了墨衍猩红的眼。
墨衍松开她，解释道：“你差点死了。”她被魇魔魇住，梦尽，她也就死在了梦中。
天知道他听见那个魇魔的残魂桀桀笑时多愤怒害怕。
焦禾这才发现那个黑团团不见了身影，但她更担心墨衍，那个梦好似会吞吃她的灵力，她现在什么力量也没有。
焦禾说：“我梦见你吃了我。”
她知道那不只是噩梦，她清晰的记得前世，所以才坚信前世里他吃了自己。
那个灰红的气，不止杀了她，还篡改了她的记忆。
墨衍登时脸白眼慌，又有点委屈：“我绝不会……”
焦禾看他紧张的模样，对他展颜笑了。
墨衍看恍了神，下一刻，他欲将牙咬碎。
他没有牙，也不吃她。
他恨不得把心挖给她看。
焦禾见他神色忽然变得决绝，忙喊：“我信的！”
墨衍痴痴傻傻看过去，发懵。
焦禾想走过去，提不上力，就叫他：“你过来好不好？”
墨衍就呆呆过去，像在梦中还没睡醒一样。
焦禾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凉，许是因为修炼，掌心有一层粗糙的茧。
她记得梦中最后一眼，她瞥见满天的血光。
“对不起。”焦禾为自己先前的事抱歉，她不知道该如何补偿，只能竭尽所能地好好对他：“我……我会好好对你的。”
这样的话，她还是不习惯说，红了耳根。
墨衍闻言，傻傻碰了一下她的脸，不知道自己在梦里还是真实。
待到她脸上的热气一点一点传到他手臂肺腑，他才终于缓过神。
他嗓音低哑：“真的？”
焦禾悄悄掀眼皮看他，却在途中被他伸手挡住。
他另一只手也是冰冰凉凉的，就像他表现得这样。
其他人都觉得他是不近人情的煞神，但焦禾知道，他的泪是滚烫的，他的心也是。
墨衍将焦禾捁进怀中，眼里如一汪深潭般压抑而克制：“焦禾，我不是在做梦。”
焦禾牵起他的手摸了摸自己脸，轻声哄他：“不是呀，我是真实的。”
墨衍眼中闪烁几番，如暴风雨般地情绪猛烈倾斜而下。
天边残阳如血。
墨衍眼瞳通红，一颗心疯狂地跳动。
他想将小精灵死死抱住，融入骨血，但他还记得不能吓到她。
“好。”最终，他低声应道。
远山连绵起伏。
墨衍露出一个笑，他终究得到了他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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