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膏是凉的,静渊的手指是暖的,涂在脸上麻酥酥的,叶嘉想躲又不敢躲,高频率的眨着眼睛,睫毛呼扇呼扇。
王砚秋在旁边摇着扇子看着:“天天看着没觉得,我现在突然发现,你比刚上山那会儿白了不少啊,叶小嘉。”
叶嘉:“哇,山长是在夸我天生丽质吗?这好像不是用来夸男孩子的哦。”
王砚秋用扇子敲他脑袋:“是你想得太多。”
静渊盖好药罐,递给叶嘉:“你留着。”
叶嘉看看药罐又看看他,然后又看了眼王砚秋,后者挑眉,问他为什么要看自己。
叶嘉收回视线接过药罐:“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静渊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
“带这个青青紫紫——”王砚秋看了眼叶嘉,改口,“刚刚青青紫紫的可怜小家伙来吃大户。”
静渊看着王砚秋没说话,目光中带着谴责的,他早就辟谷了,怎么可能有吃的。
王砚秋笑嘻嘻的回望,没有一点悔改的意思。
遇上厚脸皮,静渊败下阵来:“走吧,下山。”
叶嘉:“下山去哪里?去城里吃吗?我还没逛过夏芳城呢。”
王砚秋摇头:“不到城里,到山里打野味。”
“既然踏上了修真路,就要斩尘缘。我知道你最近往夏芳附近去了不少次,以后也少去去吧。”王砚秋说着不自觉的带上了训谕的口吻,再怎么不正经,他终究是南山书院山长,气场于无形中显露。
静渊则问:“你为什么喜欢凡世?”他也是知道叶嘉行踪的。
“我从凡世来,当然喜欢凡世。”叶嘉前半句话在另外两人听来像是敷衍,后面一句,才有些真味,“凡世有肉吃,更像是活着。”
王砚秋展开扇子摇了摇:“想吃什么肉?”
叶嘉问:“谁去抓?”
王砚秋:“还能有谁?当然是你啊。”他合起扇子要去敲叶嘉的头,被静渊挡住了。王砚秋看了静渊一眼,收回手作罢,“能锻炼身手的。”
所谓的下山并不是走下南山,而只是走下了书院生舍所在的这个山头,绕到了背阴面的山谷里。
王砚秋在叶嘉手上用灵力编了条绳:“山谷深处有些厉害的动物,不要去招惹,当这根绳发亮的时候,不管你离猎物多近,都要立刻往后撤,记住了吗?”
叶嘉点头:“记住了。”
静渊补充:“一个半时辰后回来。”
叶嘉继续点头:“好。等我带着肉回来。”他三蹦两跳,消失在了半人高的草丛中。
王砚秋用扇子敲着掌心:“你为什么不让我敲他脑袋?不趁着他小时候多欺负两下,长大后可就没机会了。又敲不笨。”
静渊的回答很简单:“他是封洲。”
王砚秋强调:“可能是。”然后他说,“不管他是不是,他现在都还只是个孩子,你没必要……真的像对待封洲那样对待他。”
静渊垂下眼:“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孩子。”就如同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徒弟。
王砚秋看他一眼:“所以封洲才让你多去凡世里走一走。”
静渊是世家子弟不错,但王砚秋没说的是,在凡世时,静渊是不得宠的,边缘化的世家弟子,年纪不大,就看尽人间阴暗。
“你看这个孩子,像不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封洲偷偷把静渊从世家的大院里带出来的时候,年纪也不大,活泼跳脱,总喜欢带着师弟师妹溜到凡世玩。
这回跟他出来的是王砚秋,他看着默不作声捧着包子啃的静渊,回答说:“我看着像是个傻子。”
瘦瘦小小的静渊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继续低头吃东西。
王砚秋却被他那一眼看得头皮一炸,因为静渊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怨怼愤怒,也没有真傻子的那种茫然莽然。他听得懂却不在意。他吃完包子会用手帕斯文的擦嘴,然后认认真真的行礼说谢谢。
瘦弱的静渊文静内敛,在阴暗处生长,却一点都不阴暗,反而格外的知礼善良。
“我觉得那小子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封洲在回山的路上这么对王砚秋说。
“看得出来。”王砚秋压低了声音,他们是偷偷下山的,上山同样偷偷摸摸怕被发现。
以骨龄来看,静渊并不比他们小几岁,凡世中这个年纪的少年,只要不是天生痴愚,不管周围环境如何,都已经懂事了,喜怒哀乐怨恨惧七情具备,也就是说这个年纪的人身上,是有凡世的烟尘味的。
然而静渊没有,他对外物浑不在意,世家不会饿着他,却也不会一直让他吃得多好,那些质量参差的菜色,形形色色的人对他形形色色的态度,都无法引起他情绪上的波动。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自成一个小世界。然而他又绝不是孤僻,别人对他好,他能感觉到会道谢,别人对他不好,他也能判断出来,会清清静静得看着对方,而被这么看着的人,通常会受不了。
他这种脱离的态度,正是很多修士孜孜以求的。
封洲发现静渊,是在他做为南山书院年轻一代弟子代表,参加苍河派门派大比的时候。门派大比前前后后要比上半年时间,这段时间对修士来说不算什么,却足够封洲和静渊混熟了。
养在大宅子深处的静渊父不详母不详,宅子的主人不在乎他,却又不敢完全不在意他。封洲凭借修士的耳聪目明,在流言蜚语里拼凑出了静渊似是而非的身世。
“你在这里呆着也呆不出什么名堂来。”背着剑的封洲坐在台阶上,和静渊一起啃鸡腿,“我大概还有半个月就得回去了,估计要很长时间不会回来。”
很可能有了不得身世的静渊在大宅子深处一个人生活,活得干净整洁,他用手帕擦了擦粘着油的嘴角,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才问:“很长时间是多长?”
封洲抬头想了想,月亮落在他的眼睛里:“大概有你的一辈子那么长吧。”
他问静渊:“所以你愿不愿意修仙?”
静渊说好,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封洲反问他:“你想什么时候走?”
静渊低头想了想,月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明天。”
封洲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要和一些人道别。
在听到回答的那一刻,封洲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柔软的不可思议,在深宅大院中,几乎没有称得上对他好的人,有只有那么几个还算有良心,不为难他的人,而他却要认认真真的去道别。
封洲分辨不出静渊他自己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静渊在决定入道的这一刻,用一次自发的道别,斩断了尘缘。
他的清醒与他的游离世外矛盾又和谐,让他通透,又万事不过心。他生长在凡世,看得懂人情世故,但却没有浸入其中。他的冷心冷情让他的修炼顺风顺水。但到了后来,他终于遇上了难以迈过的关卡,封洲提点他:“多到凡世去走走,凡世热闹有趣,多走走,你就知道你缺的是什么了。”
静渊知道封洲说的是什么,语气平淡的说着反驳的话:“我懂人情世故。”
“懂和体悟是不同的,”封洲笑,明明年龄差的不多,他却是一副过来人的姿态,“你有感到过特别激动、或者特别难过的时候吗?”
出乎封洲意料的,静渊点头,他说“有。”
封洲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什么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静渊依然是那副平静脱离的模样:“你都在场。”
静渊会觉得难过,在比试输给封洲的时候,在看到王砚秋和封洲打闹的时候。
他们三人的骨龄并没有太大的差异,算是同辈人,也都是这一辈中的翘楚。
封洲的修为更高,比王砚秋和静渊都高两个大境界。修真界以修为论尊卑,很多年纪大辈分高的,见了封洲也得行礼,在很多时候,封洲也端得住架子,他不仅修为更高,也比同龄人更稳重有气场。
但他在人后,还是会和师弟王砚秋如同曾经那样打打闹闹,静渊很羡慕,他知道自己也可以,甚至知道封洲对自己态度的不同,原因在自己身上。
但他就是不敢像王砚秋那样对封洲没大没小,他可以很轻易的找到理由——他不是封洲的师弟,甚至不是他的同门,理所当然的不能那么亲密;他修为低,当然要敬重修为高的封洲。
静渊能找到合理且有力的理由,他能说服自己,但不能说服自己不难过。
这种难过称不上“很”,是淡淡的。
但激动,确实有“很激动”的经历,他甚至压抑不住自己的颤栗,甚至觉得天色在那一瞬间变得鲜亮。
“你想堂堂正正的走出这个地方吗?”
那个月亮弯弯的夜晚,在鸡腿散发出的肉香里,封洲这么问他。
静渊点了头:“想。”
然后他看见封洲对他露出一个笑脸,是带着张狂味道的明媚:“那明天在这里等我,哥带你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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