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苏夫人离开魏府时,脸色很是有些憔悴。
她原本就没什么胃口,宴至中途就悄无声息地停了筷,只把汤盅挪近了些,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
人却还是笑着的。
上首那位贵妃娘娘与她谈天,说些无关痛痒的趣闻,不过是谁家的小姐蕙质兰心,曾有诗作得太后盛赞;她的元淳却是如何顽皮,打小就心性跳脱,难以管束……
小公主不依地拽着母亲撒娇。
江左盟夫人哪还有不明白的呢?投桃报李,便借宇文玥转述些盟中旧事。
“……江左水气甚重,夏冬两季尤其潮湿,霉了许多物件。长苏又偏爱古籍,每逢雨雪便寝食难安,恨不能在藏书阁里夜夜挑灯,屋顶窗棂也得年年修葺,少了片瓦都是顶天的大事。”
小女子似是忍俊不禁:“他曾说,古书一册,便是金山一座。可纵是给他一座金山,也休想换他的一册古书。”
魏贵妃眼底轻动。
这一顿宴席,人人吃得费力劳神。被裕王几人送出魏府时,小女子脚步发虚,行走之间已经需要侍女搀扶,可神情却很柔软。
她低垂了眉眼,还硬撑着向元淳福了福身。
“小苏卑微,无缘一观公主笄礼。”
青山院主人站在元嵩身后半步,语调淡淡地替她转述:“在此谨贺公主殿下。”
元淳忙着去扶,握住了小女子的手腕,几句送别的寒暄已经含在唇齿之间。
哪成想江左盟夫人却突然抬起了头。
——她多年重病,容貌再怎么出众,也禁不起这么长久的消磨,脸上便总带着几分病气,身形更是瘦弱,仿佛连一件像样的诰命冠服都撑不起来。任谁一眼看过去都能知道,这人……沉疴入骨,只怕天命难久。
就连养尊处优的小公主,看着她时,都不免要叹息几声。
但小苏又绝不需旁人同情。
正如此刻,元淳与她面对面站了,时值魏国桂月,草木渐老,可小公主却觉得,天地万般景色,山河一岁春秋,皆融在了她的眼眸之中。
这是卷尽风流的一双眼。
——是小公主曾以为的,世上再无人可以拥有的一双眼。
元淳握着她的手突然一紧。
小苏只作不觉:“愿殿下芳辰永驻……”宇文玥的语气淡而稳,“……百岁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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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是小苏出使以来第一次面见魏国皇室。
景王殿下忧心忡忡,唯恐她被人欺负。可等小女子回到驿站了,他却一句话都没问,只让侍女把小苏夫人送进房中,好生伺候,直到隔天她派人来请,这才有些耐不住性子,急忙赶来。
“你昨日气色很差。”
萧策宝宝坐在她对面,皱着眉头:“怎么,你家宗主一不在,就以为你身后无人了?真当本王是个摆设不成?”
小女子无奈地觑他一眼。
“我就说要陪你去,有本王撑腰,谁敢给你委屈受?为何非要把我打发回来?”
当然是因为你不回来不行啊!
小苏在心里默默扶墙。
景王殿下潇洒惯了,长到这么大,荒唐事实在做了不少,乃是纨绔子弟中首推的翘楚。小苏还在江左时,就听闻这位爷兴之所至,曾有披雪放舟之举,也不要什么艄公,他自己就撑了篙,舟上还坐着一掷千金请来的歌姬,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随水而行……
萧策自诩为一则佳话。
——他自己是不肯承认的,那夜,岸上还跟着多少骑马的侍卫,生怕小王爷一不小心玩脱了,随手就把自己送进了金陵河。
大梁先帝那样狠心的人,唯独对这个儿子头疼不已,就算他天生体弱,挨打时也生生折过两次板子。可小王爷呢?仍能拖着一身的皮开肉绽,趴在榻上,一边可怜巴巴地喊疼,一边与自家皇兄卖乖,盘算着要将罚抄的五十遍书统统推给他……
若有景王殿下在,小苏还能摆出什么示弱的架势?只怕头还没叩到一半,小王爷就要拽着她拂袖而去了。
——萧策此人,向来护短得紧。
他这个性子,让小苏夫人也有些为难,想了又想,手中紫毫这才落了笔。飞流站在她身后,凑过去看时,便挑着自己认得的念:“主……元……?”
两个字才出口,对面的小王爷已是一盘糕点推了过来,飞流原本好奇的神色霎时收敛。
他本是半大不大的年纪,身量虽在抽高,棱角却还未长成,又因心智不全的缘故,眼神总透着些稚气。此时突然冷下脸,褪去那些孩童般的天真,竟无端端就带起了一股狠劲。
景王殿下却是笑眯眯的样子:“怎么,不要么?”
小少年神色冰冷。
“哎呀,不吃啊?”萧策作势要往回收,“这是魏府刚送的太师糕,说是你苏姐姐昨日尝了,想着你爱吃,便夸了几句,人家今天特地又做了送来。你苏姐姐一个都不许我碰,一定要留给你呢……”
话音未落,桌上的盘子已经不见了。
——真是,贪吃的小鬼。
小王爷摇了摇头,却仍是不恼,趁着小苏还未停笔的功夫,自己斟了三杯茶。
“你慢着些。”萧策看着那少年,三两口就是一个糕点下肚,忍不住道,“若噎着了,可别找你苏姐姐哭。”
“哼。”
飞流理都懒得理他,直接就背过身去,对那杯推到面前的茶视而不见。
景王殿下眉梢一挑。
可了不得了,这脾气还挺大。
这让从小熊到大的萧策宝宝怎么忍得?正要再逗弄两句,那边,小苏却已经将一纸鱼笺递了过来。
——哥们,你才该消停些。
小苏夫人以左手指尖敲了敲桌子,不重,就两下,劝阻之意却已经不言而喻了。
景王殿下一撇嘴,还要再耍赖。
屋里传来第三下敲击之声,比前两次都响了些。
“……好了,知道了知道了。”
萧策宝宝老大不高兴,却还是接过了她的手书。
江左盟夫人无奈地扶额。
你小子知道什么了啊就知道……
——飞流根骨绝佳,年纪尚轻,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高手。哪怕是当年的林殊林少帅,单以武学天赋论,也未必敢说自己能胜过他。萧策这说好听了是文质彬彬,说白了就是战五渣的小王爷,本来就不对飞流的脾气,还总要往他跟前凑……
小苏叹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把人送到长安,堂堂大梁景王没死在两国交战里,若是被一个江左盟侍卫给打残了,她能找谁说理去?
——此时此地,可不是能让他们俩闹着玩的时候。
小女子的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转过身,轻轻搭上飞流的手臂,只顾着吃的少年一顿,立刻就蹲了下来:“苏姐姐?”
囫囵咽下的糕点噎在喉咙里,他说话便有些含混,像是被收服了的小兽,藏起了利爪和尖牙,只有一身等待被抚摸的皮毛,还有敞开了的肚皮,连撒娇的声音都是从胸膛里滚出来的,厚重又温驯,咕咕哝哝着在她手边磨蹭。
——慢点吃。
小苏取出帕子,一手捧在少年的下颌,一手慢慢擦拭他的嘴角。
飞流手中的半块太师糕,一时便不能放进嘴里。他有些馋,眼睛总往糕点上瞟,头却还是一动不动地昂着,就那么半蹲在她面前。
小苏看得想笑,也果然就无奈地弯了弯唇。
飞流的年纪,其实比江左盟夫人小不了太多,只是因为心智小,又被她和长苏养在身边,从不忍心苛责,说话做事就愈发像个孩子。有时听不懂旁人的话,又紧张她和长苏的安危,脾气一上来,以他的武功就很容易闯祸。
长苏曾说,若有朝一日,他二人不在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孩子。
——在他眼里,与其说飞流是侍卫,还不如说是个孩子。
小苏静静地垂下了眼睫。
她知道,长苏对身后之事早就多有安排,他不会让一个心智不全的少年接掌江左,却做好了足够的准备,让这少年余生无忧。
江左盟的基业,她和长苏的功绩,他们这一生积攒的人脉,所有的所有,都会留给这个少年。
天大地大,飞流无处不可去,没有任何人能够为难他。
——“他会替我们看遍这人间。”
那一日,江左在连绵阴雨后终于放晴,飞流高兴坏了,四处纵越玩耍。她倚在窗边,让他小心些,可别摔着。
长苏就笑她,这才多大年纪就要唠叨,再往后,可怎么得了?
这本来应该是一句玩笑话。
小苏的反应也只是一笑而过,目光依旧放在窗外。
长苏却还有话要说。
“……你别担心他。”
他走过来,陪她一起看着那不谙世故的少年,两个人不曾对视,他的掌心却准确地覆在她的手背上。
“我们总有不能带他去的地方,总有不能再带着他的那一天。”
两个身中剧毒的人,也从不避讳谈起这些。但小苏记得,那是长苏第一次用那样的语气,告诉她:
——“但是,这个孩子,你不用担心他没有人照料。”
梅长苏不纳妾,不收弟子,不过继旁支,“悍妇”小苏又常年卧病,以当世人的眼光,他已经注定了后继无人。
这件事,他之前和之后都再没说起,小苏便也不说。
只有那一天是例外。
长苏只在那天提了那一次,也只有那几句话。
他说,他和她区区凡人,拼尽所有,或许也只能换来几十年的太平。再之后,也许又是昏君当道,穷兵黩武,百姓罹难。
可那又如何?
他们走了,总会有后来人,总会有第二个惊才绝艳的麒麟才子,第二个腰佩长剑的昭华,第二个萧景琰和萧策。
总会有人替他们去看,那个清平人间。
——呵,无人后继。
“……何须后继?”
拭去飞流唇边的点心屑,小苏夫人眉目温柔,这一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少年却若有所觉,望进苏姐姐的眼底,懵懵懂懂地歪了歪头。
——委实可爱
那只捧在他下颌的手一顿,下意识地轻轻一挠,少年便怕痒似的往后躲了躲。
小苏不禁笑了。
自入长安以来,难得见她这么轻松。
一直在旁暗暗观察的景王,心里的那根弦也不由跟着懈了劲。
临行前,皇兄让他“闭嘴,听话”,闭嘴他做不到(……),却牢牢记着要听话,就怕自己和小苏步调不一,出了差错。现在见她开心了,仿佛没什么可担忧的一样,自己竟也觉得轻松不少。
——这是又要打什么算盘了?
小王爷如此想到,这才腾出空来,要去看看握了半天的鱼笺。
“……喂!”
景王殿下原地一蹦,好像椅子上突然长了倒刺。
小苏头也不抬。
飞流却忽然丢开了盘子,身形立起,一手将苏姐姐护到了身后,一手五指并拢,横掌为刀。
只一个动作,周身杀气陡然暴涨。
景王殿下却顾不得这些了。
“小苏,莫要玩笑!”
他忙着要将那手书塞回来,就像握了个火炭在手里。
小苏看他真是急了,叹息一声,终于接过,随手往桌上一放。
她自己写的,她当然知道写了什么。
“魏公主元淳,貌美纯粹,良善率直……”
她看着大梁景王,一字一字,放慢唇形让他看清楚:
——“可许秦晋之约。”
最后六个字,纵然无声,却坚定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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