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萧清音的询问与目光, 霍璋却微微侧过头, 仍维持着面上的缄默,只不大明显的抿了抿唇。
他原就很瘦, 脸颊瘦削, 双唇更是单薄苍白, 此时薄唇微抿,看上去就像是两片薄薄的刀刃。
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锋利与寒凉。
萧清音站在一侧,耐心等了一会儿,久久没有等到回答, 面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觉出些许的恼羞与尴尬, 正欲开口重问一遍。
一侧的宋晚玉却已经再也无法忍耐。她快步上前, 毫不客气的挤到萧清音与霍璋之间,用自己的身体替霍璋挡住了萧清音的视线。
宋晚玉生了一张明艳若桃李的脸,此时眸中似烧着火,容色越发灼灼。然而,她的声音却冷得如霜雪,寒声道“德妃便是再想见故人, 也该记得自己的身份吧倘阿耶知道这事,只怕是要不高兴的。”
闻言,萧清音脸色微微变了变,终于还是将目光转到了宋晚玉的面上。她沉默片刻, 很快恢复了先前的从容, 淡声道“这事是我不对, 是我一时忘了规矩。还请公主看在霍璋的面上,莫要与我计较才是”
萧清音说话时总是语声轻缓,柔和婉转,就连言辞都是十分恳切,真挚无比。可宋晚玉却能听出这里头的威胁她分明是在用霍璋在威胁自己。
若宋晚玉真要拿这事去天子面前告萧清音一状,萧清音自然也可以借此攀扯霍璋。且不提萧清音到时候如何,霍璋肯定也是逃不过的
宋晚玉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一点,但她抓着马鞭的右手反倒攥得更紧了一些,紧得骨节微微泛白,发出咔嚓声。
只差一点点,她就要忍不住,把手里这鞭子往萧清音脸上甩
只是,眼角余光瞥见了霍璋颊边的那道鞭伤,宋晚玉还是忍住了朝人甩鞭子的冲动,沉声道“既然德妃也知道这事是你的不对,还是早些回宫吧,省的阿耶在宫中记挂。”
再耽搁下去,耽误了时间,引得天子起疑,只需派人问上几句,只怕就瞒不住了,萧清音当然也得不了好。
萧清音也是知道轻重的,闻言微微点头,将霍璋仍旧沉默,不觉松了口气她还算了解霍璋,既然霍璋直到此时都不开口,那就算是默认了她适才的话,所以,霍璋肯定是不会将当年的事情告诉宋晚玉。
其实,那些事已过去这么久,萧清音如今想起来都觉自己颇是无辜原就是末帝憎恶霍家,要治霍家的罪,要折磨霍璋,哪里是她或是萧家能拦得住的虽然她当时的确对霍璋做了些不好的事,可那也是迫于情势,事后也为霍家做过点事作为弥补,勉强也能算是功过相抵吧
所以,萧清音自问自己也没什么对不起霍璋的地方,便是要怪也该怪那个已经埋到地里的末帝才是
只是,宋晚玉对霍璋的感情实在是太让人担忧了萧清音就怕霍璋多嘴提起当年,惹得宋晚玉与她发疯。若非如此,以萧清音如今的身份,又何必特意要出宫来跑这一趟
萧清音在心里将事情梳理了一回,重又看了霍璋一眼,然后才对宋晚玉点了点头,笑着道“也好,时候也不早了,我确是该回宫了。就不打搅了”说着,她垂首拂袖,姿态优雅,这便要抬步往外去。
宋晚玉见萧清音直到此时还故作姿态,实在是有些忍不下去了。她咬了咬牙,索性便快步上前去,伸手挟住萧清音的手臂,状似搀扶,实则是半拖半拽,就这样将人拉出了院门口。
猝不及防的被人这般一拖一拽,萧清音脚下一软,险些便要摔倒了,脸上的笑容微僵,隐约闪过些微的恼羞她自问已给足了宋晚玉的面子,宋晚玉竟是连丁点儿脸面都不肯给,竟敢如此欺负她
就在萧清音心下暗恼时,宋晚玉已把人拖出了西院的院门口,骤然松开了手。
萧清音勉强站稳了身体,下意识的抬手捋了捋鬓角,咬牙道“公主未免也太”
话声未落,便听得“咻”的一声。
一道鞭影从她颊边掠过,快得几乎看不见影子,只能捕捉到半空中的残影和破空声。
然而,萧清音见此情景,脑中却突然掠过一些不大好的记忆,惊得脸色一白,下意识的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双腿更是被吓得隐隐发软,几乎再站不住。
许久,她才心有余悸的抬起眼,瞪着手持马鞭的宋晚玉。
宋晚玉站在原地,长身玉立,手持马鞭,好整以暇的盯着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接,各怀心思。
过了一会儿,宋晚玉方才开口,一字一句的警告道“若是你敢把霍璋的事往外说,又或是再来这一套,我这鞭子,下回就要打在你的脸上了”
闻言,萧清音脸色更是难看,隐隐泛青,那种莫名而又蜇人的惶恐自心头滋生,就像是尖刀一般抵在喉间,令她的声音不觉间也变得尖锐起来“圣人尚在,你,你怎敢如此羞辱我”
宋晚玉手里拿着鞭子,手掌摩挲着细长的鞭身,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反问道“你觉得,我敢不敢”
不等萧清音应声,宋晚玉微扬长眉,凤眸跟着挑起,面上显出几分傲慢与讥诮“大不了,我叫阿耶责骂几句,至多打回来,还你几鞭子便是了。反正,我也不怕这个可,德妃你不一样,你这样的美人,若是挨了这一鞭子,脸上落了疤痕,这下半辈子可怎么好”
萧清音被她这话气得险些气噎,牙关咬得紧紧的,几乎能够听到那咯吱的声响。
她睁大眼睛,忌惮的盯着宋晚玉手里的那根鞭子,忽而想起霍璋脸上那道至今还未好的疤痕,畏惧的情绪到底还是占了上风,令她低下了头就像是她当初威胁珍珠那般,圣人与公主不可能为着个侍女与她这个德妃计较;可若是宋晚玉与她起了冲突,圣人会偏向谁那也是很明显的。
倘宋晚玉真要发疯,甩她一鞭子,难道圣人真能为着自己这个妃妾对唯一的女儿下重手吗
不可能的
这也正是她今日冒险来封霍璋的口的原因
想到这里,萧清音有些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勉力从自己的牙缝里挤出声音“我知道了。”
宋晚玉深深看她,意味深长的提醒她道“你最好是真的知道。”
萧清音用力咬住唇,抬眼环顾左右,一言不发的领着自己的人走了。
当她从公主府出来,被內侍扶着上了车马时,脸色仍旧是青白的,依稀还能感觉到心口那一阵阵的疼。她用手按压着自己的心口,口中满满的都是铁锈味仅仅只是这么一路,她的腮帮已是咬出了血来。
虽然,宋晚玉那一鞭子并未抽在她的脸上,但这种当众低头,被迫离开的羞辱也如同无形的鞭子一般抽打在萧清音的脸上,令她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几乎得要呕出一口血来。
然而,这样的屈辱与气恨中,萧清音的一颗心却越发的冷静清醒起来天子的宠爱是无根浮萍,是靠不住的,而她眼下依着宠爱所得的地位与权利更是靠不住的必须要想法子去争取真正的权利,绝不能如现下一般,在宋晚玉的羞辱下毫无反抗之力,忍辱求生
她必须要设法诞下皇嗣,方才算是有立身之基哪怕天子再宠爱宋晚玉这个公主,总也不会看着宋晚玉随意欺辱生育了皇嗣的妃嫔。当然,这还不够天子的年纪毕竟已经大了,她不能再故步自封,必须要设法交好太子这个未来的圣人,如此才能真正的维持住自己的地位与权利。
萧清音整理着思绪,面色终于渐渐缓和下来。
但是,她望向公主府的目光仍旧是冷的总有一天,她要把这些都还给宋晚玉
宋晚玉就站在院门边,看着萧清音走远了,方才将手里的鞭子丢给珍珠“行了,都下去吧。若她还再敢来,你们也不必给她好脸色”
宋晚玉往日在府里一向都是态度温和,并不怎么发脾气,今日却当着这么多人,冷着脸朝萧清音甩鞭子,委实是叫这些下人也都吓了一跳。
珍珠倒还好,管家却是被唬得脸色青白他先前居然就这么领着德妃过来了
若公主知道了,一气之下,怕不是也要赏他一鞭子吧
这么想着,管家心下越发惶恐,双股战战,险些便要跪倒在地,告罪求饶了。
然而,宋晚玉丢开鞭子后,再没有理会这些人,径自往西院里去。
下人们胆战心惊之余,,心下都已暗暗有了想法公主这般的脾气却能为着霍公子与萧德妃甩鞭子,可见是真的把人放在了心上。他们日后哪怕得罪公主也万不能得罪这位霍公子啊
宋晚玉并不知下人心里转过的那些念头,解决了萧清音,重又回了西院,她反倒没了适才的从容她不知道在离开身份的掩饰后,她如今又该如何面对霍璋如何与他解释自己的隐瞒与欺骗
宋晚玉越想越是纠结,走向霍璋的步子也越来越小。
一直走到霍璋身前,离他三步远的位置,她才犹豫着顿住步子,抬眼去看对方,踟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便如先前很多次那样,霍璋主动开了口“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怀疑你的身份了,只是一直不能确定”他顿了顿,较之先前面对萧清音时的冷淡,他此刻的神色已是缓和许多,声音平和,“所以,你很不必这样介怀。”
这话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宋晚玉下意识的睁大眼睛,呆呆的看着霍璋她都不知道霍璋说的“很早之前”究竟有多早明明她一直都有认真掩饰的啊
见宋晚玉这般模样,霍璋不知想起什么,弯了弯唇角,从一侧的石桌上拾起自己做了一半的木雕,递给宋晚玉。
宋晚玉呆呆的接了来,低头看了看,发现这竟是一枝木雕桃花。
这一枝桃花只做了一半,但木枝最上方的那朵桃花已雕琢的差不多了,花瓣一片片的舒展着,花蕊微露,犹凝露珠,栩栩如生。
宋晚玉先是看着手里的木雕桃花,然后又看看霍璋,心中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却又不敢置信。
但是,她还是听到了霍璋说话的声音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以前的事”他斟酌着言辞,轻而缓的说着话,声调沉静,一如洒满了银白月光的湖泊,“直到这几日才隐约记起来其实,在很早之前,我们就已经见过一面了。”
只是,当时的霍璋策马自洛阳过,前呼后拥,风光无限,每日里都很忙很忙,总会见到许许多多的人,甚至还有悄悄给他送东西、设法与他告白的姑娘自然不会将自己在街头随手救下的小姑娘放在心上。
这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既不求回报,也不十分在意。
所以,他前脚将山寺里折来的桃花赠给那路上遇见的小姑娘,转头便将那哭得满脸都是泪水的小姑娘忘记了。
直到许多年后,他看见一个小姑娘,为他担心,为他脸红,总是用很亮的眼睛看着他,总是欲言又止
霍璋方才费力的在自己的记忆里翻找出了相似的影子,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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