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商仪立在松下,脸上炽如火烧,耳根泛红。
少年时的江舟比前生的逆命侯还要让她头疼。
她循规蹈矩,恪守礼教,偏偏这人跳脱飞扬,风流轻佻。
商仪目下无尘,鲜少在乎世人言语。可这人的话似乎带着魔力一般,稍微几句,就搅得她心乱如麻,着实可气可恨。
但无论出言奚落,还是漠然而视,少女总是浑然不觉一般。
总是这般,顶着副嬉皮笑脸,弯起双好看的眼睛,看着她笑。
江舟怎么会真滚,作势转了几个圈又回来,拱手讨饶道:“云舒,我看多了风月话本,情不自禁想歪了,你莫怪我轻佻,日后我再不唐突你了。”
商仪冷哼,不信她花言巧语,心中怒意稍消减,一声不吭往前走。
江舟自知闯祸,想给自己两巴掌,说好要做一个守礼乖巧的人,怎么一没注意就现了原型?现在广寒君应是越来越讨厌我了吧,她垂头丧气,觉前路黯淡无光。
下山后,两人在路口分别,各自回去整理行装,准备开学事宜。
江舟身无分文,没有什么东西要准备的。
她目送商仪背影远去,面上笑意渐渐褪去,站了一会,默默转身,往学宫行去。
今日放榜,并非正式开学。
至山腰时,行人渐少,只遇到一二抱书执剑下山的师兄师姐。
石阶蜿蜒,两侧树木青翠欲滴,松林尽头,桂花飘香。
江舟走到山中小亭坐下,手撑着头,合上双目。
娥眉微蹙,面上浮现淡淡倦色,看起来竟不像个少年人。
她好像又回到了前生。
业火滔天,巍巍古城被燃烧的火焰吞噬。
亭台楼阁,千年学宫,在这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化作断壁残垣。
那时她方从城外历练回来,立即飞入学宫之内,却发现每一个人都变成半死半活的尸人,四处游荡杀戮。唯一一个神智尚存的人,是曲九畹。
曲九畹撑着剑,半跪在废墟里,白衣上鲜血干涸。
“掌院,你还好吗?这里发生了什么?”江舟想扶她起来,却被一把推开。
女人双目泛红,重重喘息,断断续续说:“尸人……他们都变成尸人……”
江舟不敢置信,尸人本只该出现在北疆战场,为何会在东海?
为什么一夜之间,春城所有的人都被感染为尸人?
但她已经无暇想这么多,她知道,如果不像北疆战场上一样,把感染的尸人全部烧成灰烬,东海这一片所有村庄城池,都会上演今日悲剧。
曲九畹:“杀了我。”
江舟知她一定要死,可手中剑不住颤动,无法下手。
毕竟曲九畹是她一直以来崇敬的人。
曲九畹费力站起,突然扑了过来,长剑穿心,已变为黑色的血顺着剑刃滴落。
那夜春城在火焰中溃散。
自此她身上背起数不清的杀孽和血债,还有不知该向谁发泄的刻骨仇恨。
商仪曾问过她,那些关于她弑师弑友、屠尽东海的传言是否属实,对着那么一双澄明的眼睛,江舟只是笑笑,没有否认。
是她杀的,每一个人都是她杀的。
那夜被火光映红的花间河,是她命里注定背负的噩梦。
……
江舟睁开双目,略有些沧桑,一切还未发生,可她却觉得有些累了。
幸亏广寒君她身边,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
回首两世,深恩负尽,锋芒皆失,唯一不曾被命运磨平的,只有心里那腔炽热连绵的情意。
她休息片刻,继续上山,进入学宫中。
即将开学,师兄师姐们已到学宫。
少年们穿着学服,三三五五聚在一起谈笑风生,聊到今年试炼时,忍不住说起大出风头的少女——
张循说:“文试那场我正好监考,她就坐在那里很认真地做题,可我收上来一看时,选择题居然每一个都蒙错了,这得多倒霉?”
一个貌美女修娇笑,“小师妹该去买根锦鲤发带。”
“不过武试和灵试她的表现太出色了,竟然连拿两个满分,我们学宫没多少人拿过吧。”
“我听说还有一个师妹,连着三门魁首呢,说起来也只有当年楼倚桥……”那人意识到自己提及忌讳,连忙噤声,众人都没有再开口。
张循看见江舟,打破尴尬气氛,笑着打招呼:“小师妹。”
江舟走到了过来,众人眼前俱是一亮。
少女看上去很乖巧,微微笑着,两眼弯成桃花,嘴角梨涡盈盈,双颊粉嫩,不施粉黛也娇俏。
就算听说了她在试炼中狠辣的身手,他们也不由被这温软无害的笑容蛊惑。
学宫弟子们难得看见这么可爱的师妹,连忙向她示好。
先开口说话的那位女修,还非塞给她一条说是可以转运的锦鲤发带,看向江舟的眼神充满慈爱,说道:“师妹,日后一定要来灵素班呀,师姐照顾你。”
江舟攀谈几句,待他们离开后,展目向学宫望去。
远处亭台楼阁泛着微光,楼外桂花亭亭,重重金云白玉堆砌,穿着飘逸学服的少年们步履匆匆,从小道穿过,手里抱着书卷,呼朋引伴进入不同的学舍中。
竟然真的回到了这个地方。
她眼中怀念,微微笑起来,笑容却有几分伤感。
“那个谁?!新来的,你出来!”
江舟转身,歪头问道:“是在唤我吗?”
先前还盛气凌人的声线顿时低了下来,对面几个青年面面相觑,“靠,打赢留行的是她?”
少女娇俏美丽,小鹿一样的眼睛好奇睁着,湿漉乖巧,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怎么看都不像小道消息里那个挑翻壮汉的女罗刹。
看上去略沉稳的青年问:“你是?”
江舟握拳,乖软气息顿时消散:“在下江舟,有何贵干?”
话音刚落,立马有人指认,“二哥,就是她!”
葛蜀川问:“是你打伤清羽帮的人?”
江舟不解:“清羽帮?”她想了想,顿时明白,该不会说的是那晚打流氓的事吧。她不满褚留行公报私仇,暗地给自己穿小鞋,就报了他的名字,但武道院的人,怎么会怕一群流氓?还是他们和那群流氓同流合污。
葛蜀川见她迟疑,心里有了结果。
想到少女天赋出色,少年意气,不愿太过斥责,就说:“你年纪小不懂事,出去道个歉吧。”
只要少女顺着台阶下,大家化干戈为玉帛,这事也就过去了。
武道院的人直来直往,本想来好好教训这个不识天高地厚的新生,可一看到是这么好看的少女,原本那点愤懑和争强好胜的心就没了,跟着道:“乖乖去认个错,以后低调一点,做事多想想后果。”
江舟气笑了,除了商仪,还没有人敢教她低调。
“我没有做错,要是认错,也得他们来给我认错。”她解下腰间长剑,“你们要是不服,就来比试一场吧。”
握住剑的刹那,她似乎变了个人,眉眼锐利,英气勃勃,像是孤狼终于卸下伪装,露出雪亮的獠牙。
长剑一点一点抽出。
阳光似乎冻结,风也停滞,所有人屏气凝神,看着她握剑的手。
玉手纤纤,骨肉匀停,白皙到几乎透明。
到底是怎样一把剑,才能配的上这样无双的手?
葛蜀川微微皱眉,额上有冷汗沁出,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明明只是刚入学的师妹,却给他莫名的压迫感。
“唰”的一声,长剑出鞘,江舟眉眼弯弯,“来吧。”
众人静默之后,又是一片哗然,这竟是把木剑。
围观的学子很是担心,“小师妹,不要和他们打!”
“对啊,他们已经修习一年多了,手里还拿着灵剑。”
如今大道凋零,灵气衰竭,修行者最多引气入体,淬裂自身体质,至于上天入地,则要依靠镶嵌灵石的宝剑。灵剑与普通的武器有着天壤之别,更别提江舟手上提着的,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
而这一干武道院弟子腰间佩剑上,都镶着一颗亮晶晶明晃晃的灵石。
江舟扫了眼,满不在乎地说:“你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葛蜀川气极,“你以为自己侥幸赢了留行,就真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
江舟平静道:“过誉。”
武道院弟子瞠目结舌,江山代有狂人出,可这娇滴滴的小姑娘也太狂了吧。
手里拿着把木剑还这么自信?真是不吃点苦头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围观的弟子越来越多。
葛蜀川骑虎难下,“我不用灵剑与你打。”
他看眼面前少女,又添道:“我让你三招,若你胜,你去赔礼道歉。若你胜,你可以提出任一要求,只要我能做到。”
江舟嗤笑一声,本想说,何必让三招,你们一起来就是。
但话至嘴边,又咽了下去,猛地又想起了商仪——
蓝衣女人望着她,恨得眼圈发红,身子微微颤抖,“江舟,你这样到处结仇,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吗?”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狂傲狠戾的逆命侯了。
想到这,江舟点头,“也好。去哪里打?”
葛蜀川:“黄金台吧。”
有几人劝架不住,偷偷跑去通风报信,其他弟子簇拥着他们往黄金台走去。
穿过金霞一般的花林,少年们衣袂间浸染了桂花馥郁的芬芳。
花林中有一处空地,两人走入其中,剩下弟子屏气凝神,准备观看这场比试。
两人纷纷拔剑,正欲开始之际,一列人踏过桂花林,匆匆赶来。
这队人学服款式略有不同,玉冠白衣,腰缀白玉,飘逸出尘。
为首的是个冷面青年,大声喝止道:“马上开学,不去学堂,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是学子会的张师兄!”
“散了吧,学子会的人来了,没什么好看的了。”
葛蜀川看着张循,“我们武道院的事,你来掺和什么?”
张循一手执笔,一手执册,把这些人的名字记下,“在学宫挑衅滋事,欺凌新生,每个人扣十分。”
葛蜀川还未说话,已有人按捺不住,“别阴阳怪气,以为学子会就归你管吗?等我们老大返校,看你还能不能耀武扬威。”
张循冷冷看了眼,在册上又添一笔,“扣十五分。”
“你!”
武道院众人动气,还没开学,而且也不过是约个架,你干嘛这么上纲上线?
在学子会了不起啊?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无涯学宫立学千年,融汇百家思想,自然也分出许多派系。
文道院武道院向来水火不容,文道院学子觉得那些练武的都是一群莽夫,武道院学子觉得儒生空谈误国,两派谁也不服谁,今日一番摩擦,已有几分剑拔弩张之势。
江舟立在两派之中,神情迷茫又无辜。
她没心思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只是觉得无聊,“还打吗?”
张循对她印象很好,道:“师妹莫怕,这群莽夫不敢拿你怎么样。”
武道院弟子起哄,:“臭书生,你说谁莽夫呢!”
葛蜀川拦住他们,“张循,你问问她做了什么?”
清风吹来,金粉一样的桂花在阳光里浮动。
江舟红衣飘扬,肩头几粒金色的花瓣,“教训几个色胚……报上师兄名字的是我,但他先在武试中找我麻烦……”
还未说完,葛蜀川打断,“色胚?是他们先欲对你行不轨之事?”
江舟点头,茫然道:“不然我打他们干嘛?”
“不是你刻意找他们麻烦,意图挑起武道院与清羽帮的纷争吗?”
江舟一脸茫然:“啊?”
葛蜀川怔了一会,像是明白什么,满脸通红,拱手道:“这次是我莽撞。”
江舟心中生起薄怒,什么臭流氓,居然还敢造谣?
葛蜀川道歉后,说:“此事交由我来处理吧,这次便算师妹胜了,赌约算数,师妹日后有什么心愿,尽管来找我。”
江舟立马说:“我分数不够,你能让我进兵法班吗?”
葛蜀川面露为难之色,“这……”
江舟叹气,沮丧道:“好吧,我没什么想做的。”
葛蜀川面露愧色,急着找清羽帮问个清楚,带着同窗匆匆离开。
这一战虽没有打起来。
但看着武道院的人吃瘪的样子,张循心情大好,通体舒畅,忍不住大声夸奖江舟,“师妹真厉害!”
江舟:“客气了。”
张循问:“明日就开学了,既然你现在来了学宫,我便先带你去宿舍吧。”
江舟没什么行李,也就跟着他行动。
两人沿着蜿蜒画廊走了一刻钟,往右一拐,踏上一条花林小道。
张循春风满面:“师妹,你有意来文道院吗?”
江舟:“我分数不够。”何止不够,她文试是零分。
张循道:“一年后,还有一次考试,若你那时拿得高分,便能重新选择学院班级了。”
江舟推辞:“那等一年后再说吧。”
“沙沙”声音自前方传来。
四周渐渐偏僻,草木稀疏,怪岩横卧,道路也变得崎岖坎坷。
张循奇怪:“怎么会把你安排在这里?”
江舟问:“这儿不好吗?”
张循解释:“倒也不是,只是太偏僻了,不好赶路。”
小路尽头,一间黑瓦白墙的小院伫立在石崖上,后面是千刃石壁,无涯大海。
张循:“这儿叫共潮生,海上明月共潮生,以前是楼……一位前辈的住所。”
“楼倚桥?”
张循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
江舟摸了摸下巴,对这个地方很满意。
位置偏远,以后翘课、逃学什么的方便。
想着,嘴角往上扬了扬。
张循推开两扇木门,院中干干净净,石阶下摆满各色花卉。
他有些诧异,记忆里此处一直荒废,上次远远望来,小院外墙早已爬满青藤。
如今的模样,似乎好好被人打理过。
这个少女是谁,居然能用得上这个小院。
张循压下心中疑惑,道:“这里僻静,夜晚大海阴森可怖,两个女孩子住挺吓人的,我去向掌院申请,看能不能把你调到流霜汀里去。”
流霜汀是无涯学宫最好的一栋宿舍。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一直被众学子抢破了头。
江舟婉拒他的好意,“多谢师兄,我挺喜欢这里的。师兄知道我的舍友是谁吗?”
张循翻开新生手册,找到江舟的那页,“我看看,恩,是商仪。”他笑起来,“你们真是有缘。”
江舟心里雀跃,连忙点头,“当然有缘!”
一般宿舍是四人一间,想到这里,她又问:“只有我们两人吗?”
张循说:“只有你们两个,这间宿舍从没住满过人,就连十年前,也只住了三个人。”
江舟心中好奇,“除了楼倚桥,还有哪两人?”
张循迟疑片刻,还是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她,“一个是曲掌院,另一个是皇都祁相。”
江舟轻轻“啊”了声,愣在原地。
前生那个阴阳怪气的祁梅驿,居然和曲九畹是同窗。难怪当年她总是找自己麻烦了,原来是为了报仇。
张循把手册收回,从须弥戒中拿出一本砖头厚的书,放在桌上,
江舟目瞪口呆,“这是……”
张循对她寄予厚望,“学武救不了大盛人,师妹不如弃武从文,来我文道院吧。”
江舟嘴角抽搐,“那、那这是我要看的书?”
张循摇头,“不。”
江舟松了口气。
“这里是目录。”
“??????”
张循拍拍她的肩,“书我自会遣人送来,师妹,一年后我在文道院等你!”
江舟看着目录,打了个寒颤,“师兄,告辞!”
张循矩拱手:“告辞!”他不忘叮嘱,“要好好学习啊。”
江舟在他热切的声音里,把书翻了个面,看不见封面后,长舒一口气。
看不见,就不用学了,她歪在床上,自我麻痹。
反正日后不进文道院了,恩,也不用进武道院了。她曾立在大盛武道巅峰,一朝重生,身上虽没有灵力和神兵,但重新修习那些在常人眼里晦涩深奥的剑招,对如今的她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不过,这次来无涯学宫的目的是为了查明前生血案。
想到这里,江舟走到桌前,拿出墨笔纸张,写下了以前从未注意过的东西。
“楼倚桥、曲九畹、祁梅驿。”
这三人从前是舍友。掌院那日说一起站在石桥上的故友,就是她们吗?
“清羽帮。”
隐藏在春城里的神秘帮派,似乎同武道院有联系。
“千机班。”
同十年前长河血役相关。
这些她前生从未注意过的线索,看着分散无关,又似乎隐藏着某些隐秘联系。
前生那场血祸,当真是北戎细作所为吗?
江舟有些晃神,手上墨笔无意识动着,等她再低头时,发现白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都是“商仪”。
她情不自禁弯起嘴角,她的字比不上商仪铁画银钩,但也算得上工整。
前世与商仪结为道侣后,她曾用尽一切心思讨好那人,又觉自己无才无貌,一介莽夫,特意去学了大半年的之乎者也诗词歌赋,虽然最后什么都没学会,只把字练得稍稍好看一些。
看见自己的字,她又想起了前生那段奋不顾身的日子。
世人总说,广寒君是天上的明月,逆命侯是地上的蝼蚁,两人天差地别,注定无果而终。
可是……
江舟垂下眸,摩挲着这满纸相思。
大海无尽,波浪拍起白沫,重重叠叠,像极了群玉山的千山雪白。
她在暗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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