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在一旁弹了整整半个时辰,她知道太后是故意这么做的,否则就要招受更多的妒忌了。
时至晚膳,长廊点上烛笼,沉香被人换成清淡水果,宫人搬来朱红漆香案,四张象牙簟,众人分席而坐。
很快地,殿外一排长龙出现,高德忠现身最后头,他从怀中掏出帕子,抹了抹,依次试吃起菜。
太后说:“叫你们见笑了,宫中规矩多,但也不可无防备之心。”
三人忙称是。
不久,缠丝碟子上的菜食越来越少,太后放下了筷子,她们见之也纷纷放下。一旁宫人端来净口杯,这一顿晚膳就算结束了,太后擦拭起嘴角,众人效仿间,她云淡风轻地打破了这份平静——
“哀家有事要同你们每一人说,莫急回阁。”
沈淑昭猜此次恐怕是来问她们是否真心想要入宫,天子并非没有皇后,从国公女儿变成一个妾室,虽看似荣光却也充满变数。那姐妹俩的心看上去又悬了起来,这也不怪她们,本就是有人相陪才不至于害怕,倘若要一个个见,不知该要有多压抑。
“淑姑娘,你先留下。”太后第一个叫她,身旁二人面色微变,这时沈淑昭恭敬回道:“是。”
只见她们很快告退,一副心事重重地离开,宫人收拾起桌上碗碟。
待人走远后,那个美而锋利的女人才道:“你可知哀家为何让你留下?”
沈淑昭知道在太后眼中,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身上充满了太多谜的人,于是道:“民女不敢揣度,还望太后告知。”
“方才你倒是争得风头,但却有几处不对。第一,东汉时鲜卑之祸严重,真正立功的是邓太后的爱臣梁将军,而非父兄;其次,她虽瑕不掩瑜,但她任命族人为侯,位比三公,亦是无比庸碌,所以她死后被悉数诛杀并非冤枉。”
这句话正是在说,沈家如今在朝中没有可以手握大权的重臣,而天下又十分太平,就连北征都是不费力全胜,如何名正言顺任用自己人?
沈淑昭想了想,才小心道:“回禀太后,前几年听闻幽州边郡林中猛虎增多,是受西边天灾逃离所致,百姓苦不堪言,天地物博,官府贴上人才榜,却仍是狩猎不完,唯有劝告在出行时增派护镖人手,最后有一群人揭榜,声称自己有办法。最后路上猛虎果然变少,原来正逢雌雄亲合之季,一地不容二虎,雄虎斗争更惨烈,一些弱虎开始离去,他们甚么也未做,便任其自然,使这块地恢复为往昔。如今朝中以太后为首,萧陈二人却并不听命,太后与其担忧任用自己人被参本,倒不如趁此次军宴大封于人,使萧丞相之子晋封也不过如此。”
“你所言极是。”太后点了点头,“哀家也正有此意。”
沈淑昭躬身行礼。
“民女尚有一事不解,斗胆请问太后。”
“何事?”
“自先帝因病退朝以来,太后掌玺治世天下人人颂之,如今天子年纪渐长,太后却掌玺不归,难免受人搆怨,民女认为太后绝非落人话柄之人,此中究竟是为何事?”
太后皮笑肉不笑道:“哀家忽而想起来,曾经也有一些人这么问哀家,只不过他们要的不是‘归’,而是‘交’。”
外头天色已愈黑,新的储冰散发阵阵寒意,伴着瓶上花气,温润又刺骨。
“但那已是过去之事了……淑昭,你继续说。”
“是。”
沈淑昭很快明白那是何事,在前世千秋宴时,太后将玉玺归还,之后就像一种交换般天子答应了纳妃,所以她并未知晓各中原因,但在此前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正是长宫乱。
“民女认为千秋节正是归玺的最好时机,若再久持下去,只会饱受挑拨,实际上,玉玺不过一块死物,倘若因此能母子情深,那么天子之玺,又何尝不是太后所有?”
“皇宫是一个照亮鬼怪的地方。”太后看着她,“淑姑娘,在这之中,谁都清楚若自己身处那个位置,将会做何事。”
沈淑昭觉得这目光是如此的寒冽。
看来太后对自己儿子的不满已久,如今他们能做的不是如何消除隔阂,而是只有平衡。这是个很冷血的事实,在皇宫中没有骨肉,不是他们都被蒙了心,而是就算至亲,权力愈无止境时,耳旁能听见的声音也就愈少。
太后好似不再想继续说朝中事,或许也认为对她们来说太过残酷,于是慢慢沏起茶来:“哀家单独召见你们,其实是为了一事而来。”
沈淑昭洗耳恭听,之后就听太后以一种奇怪的语气道:“萧丞相之子戴罪出征的事,想必你也知道,那个告发他的人自缢了,留下了悔书,声称自己冤枉了王朝大将。”
冤枉?
沈淑昭品着这二字,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不少较量。
“如今军宴近在咫尺,萧丞相之子却自称有伤,难以一日多走,故而他还尚在西北山外,恐怕此番将要缺席夜宴,真是可惜了。”太后说,“淑姑娘,你来说说此事何解?”
沈淑昭心下一沉,夜宴大可推迟,太后却说出了缺席二字,看来只要是军宴他就一定不会入宫,延缓入京只是一种推辞。
为何不来?
所有的事都离不开两个理由,一是不利自己,二是有利自己。萧丞相之子不是担心有性命之忧,就是在秘密筹备着什么事情。
如今正是他风光之际,根本不会有甚么危险,而领军不入城门,在外面能做的事情只能围绕军队二字,这个动作又实在太大了一点,所以就只剩下一个目的。
这些都是太后此番话中的答案,然而……
却不是她想听的。
只见沈淑昭颇为愤慨道:“回禀太后,民女不曾主过宴会,对此实在有所不知,倒是萧氏为人如此肆无忌惮,竟逼迫证人自缢,此人终将有一日自食苦果!”
太后温然注视她,“你们啊,虽读了不少书,却到底还未曾踏出宅邸,还是由哀家来告诉你吧。”
隐瞒?
沈淑昭适时地露出疑惑的样子。
“在萧家眼里,能回来肯定已然被皇上原谅,所以告发萧氏子的人就依局势死了,名字不重要,你记得一件事,那个站在他背后的人,也跟着受了审,这一查竟牵扯到了几笔贿案,于是有人怒了。”
她慌乱中轻轻“咦”了一声。
“让萧氏子进去的人,是江家。”太后说,“其实这种小小贿案,有哀家和皇帝在,影响不大,不过摆明了吃瘪,所以江家就绑了萧将军的人——没错,一个男人,哀家也不知道,为何是个男人。”
沈淑昭忍着不笑。
“总之他宁肯瞒着父亲,也要来救人。”太后的声音里有些疲惫,“淑昭,你怎看?”
沈淑昭尽量克制,“请容民女斗胆一句,您都不知萧氏子好男风,为何江家却知?”
“他们也有自己的耳目吧。”
想了一番,她双膝触地,跪在地上——
“这岂不是很奇怪?论及耳目,有谁胜过北狐厂?与其调解萧江两家的矛盾,不如查一查,是谁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的?”
太后笑了。
“淑昭,你很聪明。哀家已经命人把名字查了出来,今天同你说此事,倒不是为了令人害怕,而是想让你看看,真正的这里是甚么样子。”
这里?难道是……
“你所猜无错,正是这个藏有鬼邪之心的地方。”她说。
沈淑昭心如鼓跳,朝堂斗争是如此的险恶,但她却并不感到害怕,只是道:“回禀太后,民女今夜深受教诲。”
见她如此平静,太后端起青花茶盏:“你样子不像未出阁的,倒像早就置身这里似的。”沈淑昭听得左眼一跳,哪知抿了一口,太后也只是轻描淡写道:“如此不好。”
长舒了一口气,沈淑昭慢慢垂下眸子,果然太后并未有责备她城府过深之意,反而继续说:“这里有百鬼容身,揣度他们的心,终有一天也会把自己变为其中。”
这一时沈淑昭沉默不言,因为这件事于人而言,好似只有无可奈何,想要得到就必须要有失去,朝堂之争断容不下慈悲之心,这一点太后很清楚。不过她仍感到不解,为何太后要如此语重心长地说这番话?莫非只是出于对让她们入宫的同情?
“回禀太后,民女明白君子之心,应当择其善而从之,可民女不知……若在朝堂中不去揣度人心,又怎能知己知彼?”
太后只是勾起唇,它既不讽刺,也不和善,而是一种黑色。
“淑姑娘。”她说,“你只能在这里,揣度到鬼的心。”
听罢,沈淑昭觉得殿内都冷了几分,这样的姑母对于门外那二人而言,早已是不可近之重山。
廊上的人影也似有些不耐烦,黑影在频繁来动,木柱上折射出月光。
太后只需用一言之词,就足以让一个人明白了比天色更黑的世间,她当年如此,今时殿外的那些人亦如此。
不过,沈淑昭并不打算错过这个好时机,只见她面上带得思虑,过了一阵子,才踌躇道:“其实……今日民女有一心事要说,可否请太后恕罪?”
“何事?”
沈淑昭把头埋得更低,然而字字句句清晰道:“民女——不愿入宫为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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