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月二十日,便是哈尔滨统一供暖的时候。
滨大作为老牌院校, 以前是有锅炉房的, 到学校里的角落里还能看见煤渣子山。
烧锅炉也是个专业。
今年不知做什么改革, 把锅炉房撤了,和附近的小区一起供暖,好在顾忌着莘莘学子, 供暖比小区又好多了。
面试时候总算不用拖着鼻涕, 倪芝辗转了几个面试场。
陈烟桥那边的背景声照样是嘈杂的, 越到天冷, 店里生意越好。
现在年龄大了,他愈发喜静。
不像以前到哈尔滨的第一年冬天里, 他就靠着这份嘈杂活着。
那时候无心经营,多进账无丝毫意义。然而到打烊时分, 看人潮散去, 陈烟桥是有那么一丝恐惧的, 碰见有的桌儿喝酒侃大山不肯走,他反倒松了口气, 跟他们说没关系慢慢吃。
他既恐惧又享受, 夜深人静的独处,收拾完店里, 就留一盏灯。店里空荡荡,店外三两行人,中间的玻璃门上夹着他孤零零的影子。
从箱子里抽一瓶啤酒,坐在地上, 看桥南街上过路的车和行人。喝乏了就支床睡,半夜从晃动中惊醒,再下床继续喝酒抽烟,不知看过多少次夜半簌簌飘落的雪,东倒西歪的醉汉和铅灰色的冬日清晨微芒。
陈烟桥走进厨房里,低咳了两声。
“丫头?”
倪芝刚经历完一场群面厮杀,今天算是勉强拿了个口头offer。本来拿到秋招第一个offer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这种快乐无法跟陈烟桥分享,倪芝总觉得同他讲只会显得自己幼稚至极。
而且地点并不理想,她报的北京和成都,却是上海缺人。
陈烟桥这才回答她问的问题,“我说了,你找工作我不干涉,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话,倪芝听着耳熟。
这段时间,她明着暗着问了他好些次,都是一样的答案。说他敷衍倒也不是,他耐心是极好的,语气还带着些宠溺,只能说他是真的不在意她去哪里工作。
如果接着问下去,势必要问到他以后的打算,她毕业离开哈尔滨,去工作的城市生活。
那么老灶火锅呢,能去任意地方营业吗?
倪芝明白他的顾虑,是曾经干涉过余婉湄的决定留下的阴影。就像上回那么小的地震,他也要去学校里看一圈,看见她夜归,就会想起余婉湄遇到危险。
她开口,“烟叔,我们能谈谈吗?不要因为湄姐的事情,总是不管我……”
“跟她无关。”
陈烟桥听见她提余婉湄,就打断了。
他语气果决,说完又意识到自己有些厉声厉气,顿了片刻。
“吃饭了吗?”
“没呢,我还在江北,回来再吃。”
“注意安全。”
倪芝听出来他要挂断,喊了句“烟叔。”
陈烟桥低低地应了一声,在他略显嘈杂的背景里像声不知所然的喟叹。
倪芝有点累,把面试时候盘起来的头发散开胡乱揉了把。
“今晚可以去你家里聊聊吗?”
“桥哥桥哥,”大伟在外面扯着嗓子喊,有个客人在外面吃到头发,差点吵起来,嚷着见老板。
没听见陈烟桥回应,他掀了帘子,胖脸上都是汗。
这回帘子掀开了,还能听见客人嚷嚷,“你们老板呢,给我个说法啊。”
“桥哥,快点出来一下子。”
陈烟桥低声说,“丫头,我这儿有点事。”
店里就俩大男人,除了个刘婶儿,都是戴着厨师帽盘着头发。
倒是叫嚷着吃出头发的那一桌儿,有几个长发飘飘的姑娘坐着。陈烟桥没出声,先去旁边架子上拿了两瓶啤酒。
客人见他出来,倒是原本看陈烟桥表情冷硬,憋了一肚子火要发作。
陈烟桥把啤酒瓶盖儿在桌子角一磕,瓶盖儿滴溜溜顺着地面滚到柜子边上停了,给发脾气的客人倒了一杯。
“对不起了,”陈烟桥错是认了,语气不卑不亢,“就算是头发,火锅里涮完也消毒了。”
“再说,店里加上我就仨人,”陈烟桥指了指大伟和刘婶儿,“只有一位女服务员,我替婶儿道个歉,这两瓶儿我请了。几位姑娘要喝什么自己拿吧。”
老灶火锅开了十年,倒真是老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连客户也多半是常来的,今天这样的事儿,都算是他乏味生活的点缀。如果不是倪芝,他的生活可能继续这么一潭死水下去,包括谢别巷说的,回去掺一脚工作室的事儿。
陈烟桥压根儿没这个动力。
而且觉得想也不敢想,以前做梦都是把烟.巷做到圈内知名,现在十年浑浑噩噩,梦就自己实现了,只不过看他有没有这个脸皮去接。换作没和倪芝在一起之前,他闲散多年,当个教画的老师就差不多了,但他不想委屈的他的小姑娘。
他何尝不想意气风发,裘马轻狂。
可惜年轻时候该说的豪言壮志一句不落,现在任何时候没数以前他都不愿意再提了。
陈烟桥叼着烟,把放在角落的快递箱子拆开,犹豫一会儿,才拿出来之前谢别巷给他寄的电脑、数位板之类的装备。
谢别巷估计是知道他原本的破电脑根本带不动绘图软件,大冬天的陈烟桥折腾着装电脑,装乱七八糟的线,搬走旧的电脑,最后脱成背心,还是一身汗。
铁路小区偏老旧,暖气不怎么跟得上。
许多年过去,早忘记怎么安装的了。
陈烟桥洗完澡出来才看见手机里有倪芝的来电,竟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前了。
拨过去她正在通话。
便发了条晚安,让她早点休息。
倪芝正在跟冯淼通话,她等陈烟桥回电话许久,陡然看见一条毫无生气的晚安,不免低落。
“阿淼,我觉得他在回避问题,根本不想跟我讲,未来去哪里工作生活定居的事情。”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今晚已经说得十分明白,我想谈一谈。”倪芝躺在床上,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可能年龄差的问题吧,老男人都不屑于跟你说道。像我们家老谢,我真的要气死。”
“不是年龄差。”
倪芝摇头。
今晚冯淼打电话哭诉她与谢别巷吵架,倪芝正好跟她说了近况,没同冯淼讲得十分清楚,只说她同一位大她十岁的男人在一起了。
冯淼嗅觉敏锐,直问她有白月光是吧。
倪芝苦笑,何止是白月光,饭黏子和朱砂痣都是余婉湄一个人。
然而她全然不能作比,跟一个以最美好形象活在陈烟桥心里的人作比。偏偏她还爱他的苦痛、他的伤痕、他的沉默,越爱他越要承受,活在余婉湄的阴影下,她站在女性角度来看,余婉湄处处都好。
她想抚平陈烟桥的眉头,堵住陈烟桥的叹息,最后发现这些都变成了她的叹息。
倪芝自觉情况复杂,她不愿在闺蜜那儿留了陈烟桥的坏印象,见了面或许才能说清楚。
后面就只安安静静听冯淼讲。
原来谢别巷一直答应冯淼离婚,不过是安抚她,他压根儿没想离婚。
谢别巷那位前妻,宋棠杳,两人虽然貌合神离,过一段时间宋棠杳还是要过来对账。有一回宋棠杳出门前还跟谢别巷说了,周末去她父亲家里吃饭,谢别巷一口应下。
冯淼回去就炸了,谢别巷开头还哄她,说就是应付家长。
问他为什么离婚还要应付家长,谢别巷耐心也到了极限。
“冯淼,这些年逼我离婚的小姑娘,也不止你一个。你自己掂量掂量值不值得,我除了不离婚,咱们该怎么样怎么样。”
冯淼这回听出味儿了,“你不想离婚,是吧?”
谢别巷那双桃花眼,平时看女人是风流,这会儿看她时候就是讽刺,“怎么,你急着想跟我结婚?”
他好像又不当回事儿了,揉了揉冯淼的海藻发,“你还小,别闹了,我去抽烟。”
转身去阳台了。
冯淼追出去到阳台上,“这些年我谈的男人,也不止你谢教授一个,各个都清清白白你情我愿,你凭什么让我跟小三一样?这和我们结不结婚没任何关系,我冯淼,就是不愿意跟有家室的男人厮混。”
谢别巷看她片刻,笑了笑,“可以。”
“然后呢?”倪芝十分了解冯淼的脾气,说完这话她肯定不会留下。
果然如此,冯淼语气烦躁,“我就随便收了收东西搬走了,这些天住我同学家里。我还有东西在他那儿,他半个字也不提。”
“你有问过他为什么不离婚吗?”
“他说的理由很敷衍,都是些为了孩子,为了父母。我看他十天半个月见一次儿子,儿子只要是不个傻的都明白怎么回事。”
冯淼向来是洒脱的,“我觉得可能跟他工作室有关系吧,如果离了婚又要分割。如果是这个原因还好些,但我不能一味妥协,等他认错跟我解释吧。”
爱情中,大约都是傻子。
想想冯淼,想想王薇清每天因为留哈尔滨还是去天津的问题跟男朋友吵得翻天覆地。
倪芝拿起手机看了半天那句晚安。
“烟叔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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