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宁之前在这间屋子里都睡得很好的。
被褥暖和绵软, 土豆安谧呼吸, 八点过后, 积雪的马路旁路灯昏黄的光慢慢悠悠穿过被冰霜糊住的玻璃窗, 落在年宁155英寸的陈旧木窗台上,上面的电脑屏幕上的光明明暗暗泛着荧色, 是不久前刚刚完成的底稿。
黑白线稿里玉碎取下了丑陋狰狞的面具, 他梳高马尾, 眼旁有一道伤痕,但是脸上笑意明亮, 因为刚刚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胜仗,艳色和胜利的荣光使他高高在上,不可方物。
而在路灯和电脑的光的模糊交界处,屏幕上的稿子角落里还有一个沉默寡言注视着自己主上的将军,他半张脸都沐浴在血里,身上的战甲七零八落,反手背身执着一把红缨尖枪,浑身煞气, 周围一人也无, 只遥遥望着骑在马上的玉碎,并不上前。
这是乱世当中, 年宁画的一个情节,在玉碎的带领和计谋下, 士兵们大败了牧叔伯的集合军, 赢了这一场鼓舞人心的胜仗, 而这一切都是以姜帆背后带着一支奇兵包抄后路作为代价换来的。
而这一支包抄的奇兵,除了姜帆,余人皆死,尸骨无存。
这原本是早就设计好的情节,但是年宁这一刻看着这画面却无端烦躁起来。
乱世是讲所有人在乱世皆为苍生刍狗的故事。
没有人在乱世里是赢家,所有人都在坚持自以为是的正义,爱情,家仇国恨,恩怨报应,都以为自己在拯救乱世里的千千万万的百姓,在杀死乱世里的恶人,最后发现恶人早已死去,而自己在这从不停歇的乱世中,成为了无数新一代的人心中需要屠戮的恶人。
鹤尘先生,这位风姿绝伦的谋士在乱世中如低贱的荻草,瞎了双眼之后受遍苦楚,最终成为了周天子的国师,他为了中止乱世,也为了自己心中无法控制的仇恨,为了自己回不来的眼睛,选择毒死了周天子,开启了新一代乱世。
而为了终结这乱世,诸侯揭竿而起,各自为王,顾穆晟所饰演的年轻的诸侯王心高气傲,目下无尘,因为坐拥偌大领地和强兵,便以为这乱尘天下皆为他囊中之物,却被牧叔伯和玉碎用美人计击破,最终在自己的大殿前辈被玉碎从背后一剑穿心而亡。
牧叔伯以谋治国,以法家道治国,试图辅佐一位明君,或者又说一位傀儡上线,他实际上是天子的太子,但其实掩盖身份诈死之后巡游逃离到诸国,希望找到这一个可以实现自己心中理想的国家。
但是却一个都找不到。
但最终依旧是走上了鹤尘先生的旧路,选择以杀止杀,开启了更大的乱世,玉碎背弃了牧叔伯,想要用制止牧叔伯这种荒唐的做法。
但谁一开始的想法不是好的呢
玉碎到后面的仗越打越多,越打越血腥,他赢得越多,就越想继续赢下去,就好像一个对征战上瘾的赌徒,一次又一次的推出自己的全盘筹码。
而姜帆,就恰似当初的玉碎一样。
如果说当初的玉碎是幕书白手里一把见血封喉的精致短刀,现在的姜帆就是玉碎手里攻无不克地的一柄。
姜帆长于世代忠烈之族,在沙场上爬模滚打,骨子里是很有仁义忠君的理念,他是一名擅杀的儒将,这辈子做的最出的两件事都和玉碎有关。
第一件就是砍了自己家诸侯王的头,带着所有士兵投奔了玉碎。
第二件就是在一场败仗之后,姜帆拿着夜访玉碎,把架在玉碎的脖子上,双目赤红地质问道,他说这次死了两万人,玉碎,你说的要一个不要让死的天平清明的盛世呢你为什么不停下
玉碎静静地看着姜帆,说走到这一步,要么你杀了我,我停不了手了。
姜帆下不了手下玉碎,他怒喝一声,手臂绷紧往前送,劈开了玉碎身后的浴桶,他们当年相见便是在浴桶中,后来姜帆有很多次可以杀死玉碎,但是他一次都没有下得去手。
这次也是一样。
第二天,姜帆因刺杀主上获罪,被处于车裂,当场行刑,死后草席裹尸,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地死在了荒郊野外。
姜帆因为崇尚玉碎的观念而投奔了玉碎,最后却死于玉碎永不熄灭的征战欲望下。
下一个情节里,年宁就要画死姜帆了。
他本来准备心态平和地画过这一情节,按照大纲年宁也该尽快处死姜帆了,但是此时此刻,年宁望着画面里那张半张脸上都是血渍的脸,忍不住就想到现在睡在他隔壁的那个谁。
年宁有点失眠。
怀孕之后他脾气明显变怪了,其实这事儿和江梵没什么关系,但是年宁一想到自己睡不着还有点卡稿子就是因为来了这个喝醉了的二傻子,就恨不得站起来立马把漫画里的姜帆给车裂了。
但是这样不好,不好,年宁深吸两口气,又缓缓吐出,漫画里的姜帆是个好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虽然年宁会从他周围的人借鉴原型和灵感,但是实际上的人物设定其实还是来自于他。
对自己创作的人物要负责任,不能随便拿来泄愤,这是年宁一向用来要求自己的绘画准则,但是他近来暴躁许多,一想到隔壁躺了个毫不知情的江梵
年宁就缓慢地起了杀心。
他彻底睡不着了,年宁对江梵的警戒心是控制不住的,和江梵处于一个空间里就会让年宁遏制不住地焦虑,但他又没法和陈翡说和这个人待在一起,江梵就会像是管犯人一样管你儿子,还会给你儿子穿他恶心透顶的弟弟的衣服。
年宁要真说了今晚下面的雪里躺着的就不是过路的醉汉了,是被陈翡亲手车裂的江梵了。
但真让江梵在外面站一宿冻死这种事,年宁也是做不出的,毕竟平心而论,他也拿了江梵不少好处,拿了钱做了婊子就没必须要立牌坊,年宁一向都是这样摆自己的位置的。
但是他真的希望可以离这货远一点。
年宁是真的睡不着了,他从被窝里爬出来,摸了摸迷迷瞪瞪头上上凑来舔他脸的土豆的狗头,轻声道“睡吧,别跟着过来。”
年宁不想待在二楼,他随手披了一件毯子,穿上拖鞋走到了一楼客厅,年宁点亮了壁炉里的碳火,在壁炉面前盘腿坐了下来,火光倒映着年宁柔润的侧脸,他近来吃得不错,脸稍微圆润了点,看起来面相都像是温柔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么咄咄逼人。
年宁之前是很瘦的,他最瘦的时候只有不到45kg,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丝毫不为过,那是在和江梵结婚后。
在知道林鹤尘为了救自己死在火里之后,年宁有时候一两天都是浑浑噩噩的,会记不清自己到底吃没吃饭,睡没睡觉,他从早到晚坐在饭桌上,或是画板前,但是一粒米都不吃,一笔都画不出来,有人让他吃饭或者睡觉,他就会呆呆地说我吃了啊,我睡了啊。
年宁记不清自己到底干没干这些事情了,只是恍恍惚惚的,一闭眼就是剧烈地右手疼痛,骨骼破裂的声音,就是林鹤尘清雅的侧脸,脸上纯白的绷带在火焰里跳舞一样的燃烧,然后这火从绷带上蛇一样的蔓延攀爬,舔上了林鹤尘的侧脸,他在微笑,安谧柔和地说,我答应和你离婚,年宁。
下一秒,林鹤尘就好像一张油画一样,被火烧了起来,断面不是血肉内脏,而是纸张燃烧的灰烬,落在年宁的疼痛难止的右手上,他溺水一般从噩梦里苏醒,睫毛和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虚脱一样地躺在床上,宛如一尾因为脱水而濒死的鱼。
年宁有时候感觉自己快死了,他好像能看到自己半透明的灵魂逐渐溢出身体外,用一种奇怪恍惚的目光看着在床上半睡半醒的自己。
而江梵就会强制地把他从床上拉起来,逼他吃饭,喝水,逼他用颤抖的右手画画,江梵会在睡前强迫年宁复述他每天都做了什么,大到吃饭,小到用了几张卫生纸,全部都要报备。
如果年宁说自己记不住了,江梵就会打开监控,要求年宁看着监控里自己做了什么,要年宁说出来他做了什么。
这就好像是,江梵要把年宁溢出身体的灵魂通过这样强势的方式摁回去。
这人在家里装了全方位的监控,卫生间本来没有的,但有一次年宁在卫生间晕倒了,打电话没人接,江梵五分钟内飙车赶回来,从此以后就连卫生间都有了监控。
年宁不要说人身自由了,什么自由都是没有的,一分钟江梵打电话没有接,他接下来一整天都必须和江梵保持视频通话的状态。
他失眠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年宁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失眠,什么时候又停止失眠,他吃过很大量的安眠药,因为很难睡着,在连着失眠了好几周之后,他想到了吃安眠药。
安眠药是年宁拜托贾宝帮忙开的。
吃完之后年宁睡得很好,但是就是差点醒不过来。
年宁是在医院被抢救醒过来的,他被洗了胃很不舒服,眼泪一直流,出气也断断续续的,年宁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痛苦的,他麻药效果还没彻底过,只是感官有点迟钝,什么都反应很慢,他就那么慢慢掀开眼皮,看到了撑在自己身上,很近很近距离在听自己呼吸声的江梵。
年宁一辈子都不会忘江梵的表情。
他撑在年宁的病床两边,手掌很用力,年宁感觉这混球好像是要把自己的病床从中间撕裂开来一样,江梵神色很肃穆,他声音很轻地在说什么,但是落在年宁的耳朵里就像是隔着一层膜的老音响声,听不真切,还震得耳朵疼。
年宁听了很久才听清楚江梵在说什么。
江梵在数数,在数年宁的心跳声,如果年宁的心跳变得很缓慢,他就会开始唤“年宁,醒醒。”
有一次年宁停的时间可能偏长,江梵忽然喊了一句“老婆。”
年宁费力地抬眼想看这个无耻的人,结果他看到了江梵在哭。
就那么冷冰冰的,面无表情地,双手捏着栏杆都在发抖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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