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宫闱

    “璎珞姑娘,真是许久不见了。”

    时春由如意搀着,走上了长春宫殿前的台阶。

    “少夫人小心脚下路滑。”

    站在台阶上的人远远望到她来了,一直等候着,这会儿功夫急忙跑下几节台阶,在另一侧扶住了时春的手臂。

    时春莞尔,侧头看她一眼。

    今冬尔晴出嫁,皇后身边便只剩了明玉这个大宫女,自然是要再拔人上来的,但贸然地用一个新人又不保险,如今皇后宫里还有六阿哥,皇帝紧张得很。后来皇后求了皇帝,魏璎珞在辛者库里呆了三年,皇帝气也消了,想了想,还是顾念着皇后,把璎珞宣回来了。

    “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这么紧张?如今不过才两月,都未显怀,倒像是我已大腹便便、行动不易了。”

    “前儿刚下了雪,地上还结了霜,台阶打滑得很,您有身孕,自然要小心些。”

    时春冲她笑一笑,慨叹道:“可算是回来了,你受苦了。”

    璎珞抬头对她一笑,复又低头小心地扶着她上台阶:“奴才不苦,倒是娘娘,太惊险了。”

    时春轻叹:“如今你回来了,娘娘自然多了一个人护着,相信她也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璎珞低声道:“说来,奴才还要向您道声谢,要不是您,娘娘她……少夫人救了娘娘,便是救了璎珞,日后让璎珞为您做什么,奴才也是愿意的。”

    时春怔了一下,半晌道:“说到底,还是你对娘娘的心最真。报恩就不必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璎珞姑娘在宫里保护好娘娘,便是我们富察一族的恩人。”

    璎珞淡淡一笑:“娘娘对奴才恩重如山,奴才这条命都是皇后娘娘给的,夫人不必担心,璎珞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保护两位主子一生平安。”

    她说完话,垂眼放开时春的手臂,走上前为她撩起了帘子:“少夫人,请。”

    时春走进去,顿时暖气扑面,如意接过她脱下的大氅和手炉,时春在门口站了站,把身上的寒气散了散。

    内室屏风后,富察皇后走出,她抬眼看到时春,眼睛立刻笑成了月牙。

    “我就说应该是你来了,还在那里站着做什么,快往里走,里面暖和。”

    说完她转头看向一旁的璎珞,说道:“璎珞,永琮那里,给他换身衣裳,刚刚喝奶又喝得到处都是。”

    面上嫌弃,眼睛里却是满满的喜悦。

    璎珞也勾着笑,答了声“是”,便脚步轻快地转进内室。

    时春打量皇后神色,不过一月多未见,富察皇后身上竟显现出惊人的变化,她眉目间湛然生光,眸光如水,写着爱意淙淙,肌肤雪腻,顾盼间神采飞扬。

    她看着时春,未语笑先至,只把时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皇后走上前,拉起她的手,把她带到一边坐下。

    “可真是……”她又惊又喜地看着她:“可真是太好了。”

    “本宫在宫里听到这个消息,简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傅恒眼见得越发忙起来,我在宫里总担心你一个人在府中无聊,但又不能常叫你进宫,现在可好,有个孩子陪着你,真是太好不过了。”

    她见时春还是一幅懵懂的样子,也难怪,毕竟是头一胎,很多事还没什么感触,或许这孩子还处在一种不真实的状态里,没有抓到实在感。

    到底还小呢,十几岁的丫头,第一次做母亲,连这意味着什么都还不知道。

    不过不要紧,所谓十月怀胎,不也正是一个让母子间感情交流的过程吗?女人只要经历了这个过程,自然而然,也就明白了这血肉中的羁绊了。

    皇后说:“你如今时日尚浅,自然是还没什么感受,等过一段时间,他开始在你肚子里闹腾,把你闹得日夜都不得安生。那时候啊,是孕期里最痛苦的时候,可又是最幸福的时候。你被他折磨得饭也吃不下、谁也睡不好,但你感受着他在你肚子里慢慢长大,感受着他在你身体里调皮,日子大起来,你能听到他的胎动声,那时候就是一个母亲最快乐的时候。”

    时春听得微怔,手不由地抚上小腹,贴着衣料的手指微微动着。

    会吗?原来竟会是这样吗?

    感受着他长大?

    她心中霎时涌出一种奇异的感受。

    璎珞这时候抱着换好衣裳的永琮走了出来。

    “哦~永琮~”皇后接过六阿哥,抱在怀里,晃了晃手臂。

    永琮似有所感,“咯咯”地笑了起来,躺在额娘的臂弯里,眉眼清秀,肌肤雪白,圆润可爱。

    皇后抬眼,见时春也看着这里,目光专注,于是道:“你也来抱抱他。”

    时春吃了一惊,下意识推脱道:“我从来没有抱过孩子,万一把六阿哥摔了……”

    话还没说完,明黄色的襁褓已经到了面前。

    时春看了眼富察皇后,见她眼含鼓励之色,伸出手,把小孩子抱在了怀里。

    皇后出声,矫正了她的姿势,时春调整对了抱法后,才敢放下心低头往襁褓里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对上了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

    六阿哥睁着眼,也是个心大的小阿哥,刚刚被放在生人的怀里,还被用不舒服的姿势抱着,竟然也不哭。此刻他睁着眼,直直地看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才反应过来头上这人不是自己的皇额娘,小嘴一扁,“哇”地嚎了出来。

    时春忙去找富察皇后,皇后上前,在旁边温声哄了几声:“永琮乖,皇额娘在呢~”

    仿佛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六阿哥的哭泣戛然而止,又发现抱着他的人身体柔软,温暖清香,便张了张嘴,吐出两个口水泡泡,安安生生地窝在时春怀里了。

    时春低头看着,忍不住露出温柔的笑,接过一旁魏璎珞递来的拨浪鼓,逗弄起永琮来。

    她目光扫过永琮白里透红的圆润脸蛋,心里柔软下来,伸手碰了一下他的小脸,触手绵软,让她甚至不敢用一点气力。

    长春宫内正温馨如春,忽然听到殿外太监拉长声通报:“皇上驾到——”

    众人忙起身,时春把怀里的六阿哥小心地放进明玉的怀里,与皇后一起行礼接驾。

    门帘掀起,冷风吹进来,一双绣着金线龙纹的皂靴从眼前走过,皇帝伸手扶起皇后,说道:“跟朕讲这些礼数做什么?永琮呢?一天没见,朕还怪想那小子的。”

    “皇上。”皇后赶紧小声提醒:“傅恒媳妇还在呢。”

    皇帝一怔,才看到一旁维持着行礼动作的人,说道:“少夫人请起吧,朕没看见你。”

    时春低着头道“多谢皇上”,才站了起来。

    皇帝笑着扫她一眼,待看到她面容,微微一怔,才携着皇后坐去上首。

    “这是进宫来看皇后?”皇帝轻咳一声,问道。

    “回皇上话,家中额娘惦记皇后娘娘与六阿哥,才让奴才进宫来探望。”

    “倒是有心了。”

    皇帝看着她说道,越看越觉得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他六宫数十妃嫔,竟无一人有这样颜色。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转向皇后:“永琮呢?睡了吗?”

    富察皇后笑道:“还没呢,刚睡了一早上,现在精神得很呢。明玉,把永琮抱来。”

    明玉上前,把六阿哥放在皇后怀中。

    皇帝低眸看着永琮,扫过他嘴边的晶莹口水,忍不住“扑哧”一笑,伸手点了点永琮的下巴,也不敢用力,知道皇后在一旁小心地看着,只是道:“这个小邋遢鬼。”

    “皇上!”这下皇后不乐意了,瞪眼看他。

    “是是是,他不邋遢,一点不邋遢。”

    皇帝应和道。

    他看着永琮的目光盛满了一位慈父的爱意,时不时碰碰六阿哥的小脸,握握他的小拳头,却从来不会伸手去抱他。

    满人抱孙不抱子,这是祖宗规矩。

    皇帝忽然想起什么,看向一旁的时春。

    “朕记得,给傅恒赐婚,还是今年的事吧。”

    时春说了声“是”。

    皇后在一旁掩嘴笑道:“皇上您还不知道呢吧,傅恒他媳妇,现下也有身孕呢。”

    “哦?”皇帝扭回头打量一眼:“如此,倒是个喜事,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傅恒如今也算是都有个圆满了。”

    “臣妾想着,说起来,时春这一胎与咱们永琮年岁相差不大,若是个男孩儿,将来给永琮做个伴读那真是极好了。”

    皇帝说:“是不错。”

    皇帝到底不是皇后一个人的丈夫,早就答应和娴妃一起用午膳,便在坐了一个时辰后离开了。

    路上,皇帝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李玉:“朕记得那纳兰氏似乎也曾是个秀女?”

    李玉忙躬身道:“正是,是六年的秀女,本来都过了二选,但是在宫里贪玩放风筝不小心摔了脚,就放出宫了。那时候您和皇后娘娘还赐了伤药下去。”

    皇帝揉揉太阳穴:“朕都记得不太清楚了。”

    想了想,他回忆起来,心里不免有些遗憾。

    如此绝色,竟曾经进过宫,差点就成了他的妃嫔。

    此刻皇帝心头的感受,大概如同汉元帝初见昭君时的一般吧。

    不过到底他是帝王,心怀天下,宫中又已有皇后这般贤内助,只浅浅憾悔片刻,便抛在脑后不再多想了。

    到底是他亲自指婚给小舅子的,错过便错过了,不过是个美貌女子罢了。

    翊坤宫内。

    一直留意着动静的小太监悄声掀起帘子,低腰进了内室。

    室内装潢简单清雅,两位宫装的女子正隔着一张小镜对视,满殿宫女都低着头不敢说话,气氛正紧张微妙。

    小太监的出现打破了空气的凝滞,站着的那个人率先扭过头来,开口问:“怎么了?”

    小太监跪下道:“娘娘,御辇从长春宫出来了,正往这里走呢。”

    娴妃一挑眉,转回目光,笑着看向镜中,说道:“既然皇上要来了,看来今日咱们姐妹谈心,就只能说到这里了。”

    坐在前面的女子透过小镜看着她,目光闪动,忽而转头,定定看着娴妃半晌,才起身浅浅一笑:“今日……多谢姐姐了,既然皇上来看姐姐,那妹妹就不在这里叨饶了。”

    说着,她唤过自己的宫女,抬脚向门口走着,步履有些急切,面上表情怪异慌乱。

    “哎,纯妃妹妹。”

    走到门口,身后娴妃带笑的声音又响起。

    纯妃心脏一跳,扭头看去。

    “别忘了姐姐今天和你说的话,看看六阿哥,看看如今的皇后娘娘。后宫寂寞,一个人,如何能熬得过这寒冬雪夜?子孙绕膝,那才是人世天伦,纯妃妹妹如此通透,怎么就看不透这个道理呢?人啊,不为自己活着,那还有天理吗?”

    纯妃心头乱跳着,她扯了下唇角,也不再说什么,帘子一掀,人已消失在门口。

    娴妃看着门口的方向,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她转头看向小镜,借着镜子整理了下额角的鬓发。

    “皇上大概该到了,本宫也该准备一下迎接了。”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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