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九年很快就要过去了。
今年秋,在西藏的傅清妾侍平安生下了一个女儿,消息传回京里,富察家的人心思各异,长房十数年无所出,头一胎却是个女儿。但也有不少人松了一口气的,比如大少夫人西林觉罗氏,又比如章佳氏,期待忐忑了十月,发现长孙依旧没有到来,她也不是不失落,但她把目光放到时春已经开始隆起的肚子上时,便有了新的指望。
据主院的下人说,章佳氏今年往佛寺跑得更加勤快了,在府中也是,每日必要在佛堂带个小把钟头,就是盼着时春腹中子嗣。
西藏近年来虽说较为平静,但到底是边地,山水恶劣,大人倒是没什么,贵女养在那里总觉得不像样子。虽然是个庶出的小姐,可也是富察家第三代的第一个孩子,正儿八经的长孙女,总该是回京养在府里才好。
因此,在给了傅清那里两个月的骨肉相处时间后,今年腊月,由傅清的亲兵护卫着,载着小小姐的马车就从西藏千里迢迢的回来了,随着马车回来的,自然还有生下富察府小格格的苏氏。
如今她的地位也大为不同,先前不过是在西藏侍奉傅清的一个无名无份的妾侍,如今也做了姨娘,因为小小姐受了礼待。
章佳氏一见那襁褓中的小孙女便喜爱得不得了,本来是五分的期待立刻化成了八分的喜爱,她不由想起了宫中的六阿哥,只可惜天家身份之别注定她无法如普通人家的外祖母一般时刻看顾,如今孙女回来,也算是全了她一颗慈爱心肠。
她当即给小孙女取名为“思嘉”。
思嘉回来的那日,几个媳妇自然也是在的。章佳氏对孙女爱护得很,富察家媳妇自然不会有二话,纷纷围坐一团对小小姐进行了好一番夸赞。不过这个孩子确实长得眉目灵秀非常,让人看了就心生喜爱,府里又没有小孩子,几个女人都用新鲜的目光打量着,就是大少夫人,也不由放软了目光,纠结着要不要碰碰这孩子的小手。
尔晴嫁来的时日最短,却在妯娌之间最灵活会说话,她大胆地从章佳氏手里接过思嘉,调整了半天姿势,看着思嘉就笑:“瞧这小思嘉,生得多俊啊,这鼻子和嘴巴,与额娘长得像极了,将来也定是个有福之人。”
这就是明晃晃地卖乖讨巧了,章佳氏纵然心里清楚,可也是喜欢她这聪明劲儿的。
几个儿媳见额娘眼里含着满意的笑,忙也你三言我两语地夸起来了。
大少夫人听不下去了,本来是不时瞟一眼那婴儿的,到后来也捏住了帕子退了出去,站在那里微微抿着唇不说话了。章佳氏看了眼她,开口打圆场:“行了,思嘉的额娘都还没说什么,你们一个个的倒是这么激动,若是当真这么喜欢小孩子,就赶紧也生一个,给咱们富察家开枝散叶。”
听了这话,二少夫人有些讪讪地笑了一下,时春小腹隆起自然不怕,尔晴更是嫁来不久,也面色不变。
大少夫人倒是勾起了嘴角笑了一下,她上前从尔晴手里接过思嘉,嘴里“哦,哦”地哄了两句,她虽然无子,但是早些年盼子心切,不说房里堆了多少亲自绣好的小肚兜小鞋子,这抱孩子的姿势却是早早就学会了的。
她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一旁的女人,那就是那位苏氏了。苏氏是江南女子,说来与宫里那位纯妃还有些远亲关系,不过苏家本来家世也就泛泛,这苏姨娘的家第比纯妃还差得远,也就是个普通的百姓家庭,能给富察家大爷做妾,也算是飞上枝头。苏姨娘生得秀美温婉,看着是朵解语花的模样,话也不多,一直站在一边微微低着头,摆足了一副恭谨谦卑的样子,倒是没有让大少夫人心情更差。
刚刚章佳氏那番话,也是宽慰大少夫人:她是嫡妻,也是嫡母,大房所有的孩子,也只会有一个额娘。
因此,当章佳氏开口和颜悦色地对苏姨娘说话、赏赐时,大少夫人也只是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小格格,到底没多说什么。
思嘉和她的母亲就这样在京中大宅里安置了下来。
乾隆十年在这看似繁华盛景中来到。
除夕一过,后宫再掀波澜。
沉寂多年的纯妃娘娘,突然博得圣宠,一月翻牌足有十五次,便是现如今最得宠爱的舒嫔和小嘉嫔,也无法与之比拟。
一时之间,纯妃风头无两。
“如今后宫,娴妃掌了宫务,纯妃得了圣宠,皇后娘娘如今却不再过问后宫事,长此以往,我总担心她被人架空了权力。”
时春拿了小棒,将浆糊涂在红纸后,小心拿起这张剪成小兔子的剪纸,抬头递上去。
傅恒正踩在凳上,微微一屈膝接过,然后细细地将剪纸贴在窗上。
他嘱咐一句:“你站远些,离这么近,我怕若是一不小心掉下来碰到你。”
说完,他伸手下来,时春把手里的另一张海东青模样的剪纸往他够不到的地方一挪,沉脸:“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傅恒说:“好了,我知道了。”他回身向后侧腰,长臂一捞就把时春手里那张剪纸拿了过来,回头细细地比划着:“永琮不是才半岁大嘛,姐姐不放心想全心看顾着也是情有可原。再说了,无论如何她都是皇后,还有人能越过她不成?永琏夭折时她悲伤过度,如今在永琮身上多耗费心神也是心存紧张,皇上也必是理解的,放心好了。”
“皇上与皇后自然亲密无间,我从没有担心过。只是后宫中人心叵测,娘娘如今眼里只有六阿哥,可旁人也自然在意,如今长春宫在各宫眼中都太显眼了,娘娘却又让出了最重要的宫权,还有纯妃突然的转变也充满了蹊跷,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近日来心里都不安生。”
傅恒从凳子上跃下,伸手贴在她后背上,把她往自己怀里带。
“难怪你近日精神不好,原来是在操心这个。宫里的事,自然由宫里的人烦恼,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姐姐已经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了,她心里有数。好了,别想她们的事了,等我们家这个小的出来的,你自己都自顾不暇。你看看,这样布置可好?”
谁都不会想到,这无心的话竟会一语成谶。
时春顺着他的目光,扭头四周打量着。这间房正是东院主卧旁的偏院。这个除夕傅恒赋闲在家,前两日突发奇想拉着她说要亲手给孩子布置卧房,于是今年除夕,除了与族中妯娌一起用餐、操持年礼,时春几乎都呆在房里和傅恒一同研究图样,傅恒将图样画在红纸上剪下来,时春则选一些吉祥的小动物莫名其妙开始做起了小肚兜和鞋子。
如今这间房里已是大变了样子。
早就备好的黄花梨摇篮,里面放满了给小孩准备的玩具。地上铺着厚厚的地衣,整个房间到处都是充满童趣的剪纸画,拉开柜子,里面是堆起来的肚兜、虎头鞋、瓜皮小帽。
她内心不由充满了期待与喜悦,手不自觉地抚上了隆起的肚子。
如今孩子已三月大,经历了这三个月的身体变化,时春内心对这个孩子的羁绊越来越深,渐渐地,她每天都会被他占据,做什么脑中都会想到他。
她从未如此清楚地感知到他的存在。
她扭头看向傅恒,就见他目光温柔如水投在她的小腹上。
他们都深深地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与此同时,深宫之中,也有人说着一样的话。
“皇后有了嫡子,娴妃有了宫权,纯妃有了宠爱,这宫里的嫔妃,是个个都有了新气象,本宫看啊,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像那愉嫔一样,在宫里没了容身之地了。”
高贵妃垂眼拨弄着一盆腊梅,尖利的护甲掐着梅花的花瓣,淡淡道。
去年皇后险些跌下望月台,皇帝震怒,但到底天色太晚,当时场面失控,谁也没看到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除了清楚是富察少夫人最后拉住了皇后,关于皇后到底是谁推的,成心还是无心,这事谁都不知道。
高贵妃早在推皇后那刻发现了另一边传来的拉力,见势不妙,她当机立断地往旁边柱子上狠狠一摔,手臂折了不算,额头也撞出个血印,瞧着还惊险万分,倘若多用几分力气,贵妃保不齐还有撞柱而亡的风险。
当然,这话是由太医院的太医说的,而太医院院正,老早就被高家收买了。
就这样,高贵妃以仅次于皇后的惨状,率先洗脱了身上的嫌疑,甚至还因“没能成功救下皇后娘娘”的理由,在皇帝面前哭了一场,成功得到了帝王的怜惜。只是在场的其他嫔妃和宫人们都遭了殃,嫔妃们都被皇帝在心里怀疑了一遭,宫女和太监们更惨,仗责八十,投入辛者库。
纳兰淳雪站在她身后,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也不说话。
皇后遇险那次,自然是没有少了她的手笔,鹿血引来蝙蝠这个法子本来就是她贡献出来的。她早已投诚贵妃,便自然要体现价值,就算当初二姐嫁进了富察家,但贼船已上,一点好处都没拿到,淳雪也不甘心,便所幸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了。反正皇后就算没了孩子,对富察家的尊荣也没什么影响,对二姐来说,更是没什么关系。
淳雪不能再等了,她不能让自己再处在那种无宠无存在感的处境中了。
投靠贵妃果然获利是很快的,这一年她圣宠加身,家世又高,很快升了位分。但随着皇后生下六阿哥,后宫又崛起了纯妃娴妃,高贵妃这里能给她的实在已经不多了。况且上次望月台之后,当听说二姐为了救皇后受了伤,她又惊又慌,才终于意识到她们姐妹二人站在了对立的阵营里去。
后来,额娘进宫时送来二姐一封信,信中时春已猜测出宫中那套计谋是由她所献,在信中劈头盖脸一顿骂。淳雪自知理亏,也没有生气,反而在思考过后,决心渐渐从贵妃手下脱离出来。
她如今宠爱也有了,位分也有了,足可以靠自己在宫里活着。贵妃如今势力受到打击,时春反复提及高家必不长久,高斌政绩有污点,虽然此刻还没有显露,但淳雪一想傅恒如今竟是要入军机处的架势,便信了几分。
罢了,便在还没有太多把柄的时候早做打算吧,到了后来贵妃拿她当枪使推出去顶罪的时候,可就下不了这船了。
她不说话,她身边的小嘉嫔却上赶着开口了:“贵妃娘娘何必担心,便是生了阿哥又如何?能一直平安长大才是不容易。纯妃再得宠,不过是皇上贪图新鲜罢了,等新鲜劲儿过了,也就没什么了,那纯妃到底也不是小姑娘了,不过是之前摆着脸儿,这一时放下身段儿了,皇上稀罕罢了。”
高贵妃见接话的是小嘉嫔,有些失望,她瞥一眼不语的舒嫔,心里有些不快。舒嫔家底儿厚,为人又有几分小机灵,着实想了不少新奇点子。至于小嘉嫔,心性倒是狠毒,但总想着往上爬,让贵妃多了些防备。
不过小嘉嫔进宫不久就能封嫔,也能看出受宠程度,贵妃便开口,与她你一言我一语说起话来。
淳雪低着头听着,一言不发,扮演了个栩栩如生的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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