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等于是将荣安郡主先前的所作所为全都算在皇帝和太后的头上。欺压朝臣家眷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 就算太后愿意接, 皇帝也未必乐意。就算皇帝碍于太后情面, 勉强受了,外朝那些言官谏臣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
一直把玩着紫檀木手串低头不语装隐形人的皇帝闻言抬眸往下看了一眼, 却只看见一个娇小的水蓝色的身影跪在那里。
太后也是怔住了, 好半响无语, 最后默默地转身回到座位。
宁老太君惊了一下,看向柳英的目光颇有些复杂, 似乎不敢置信这个孙女竟有如此胆色。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
柳英话说已说出口,然而在接下去那悄然而又诡异的安静中, 心中慢慢升腾起一股惴惴不安的感觉。皇帝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她人对于死亡的惧怕似乎与生俱来但转念一想, 死亡于她而言,是开始,而非结束,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她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皇帝因此而降罪,那柳家必然也糟池鱼之殃, 如此, 心下竟有种报仇泄愤了的快感。说到底, 心中究竟还是有怨念。人生来有情, 渴望爱与被爱, 而柳英一直以来为人所轻视, 情感无处寄放, 也无从宣泄,怨愤便由此而出,这些心底不可告人甚至或许连柳英自己都尚未察觉的阴暗,并不是简简单单抄写几本佛经就可以化解的。
不过须臾片刻,柳家上下却感觉无比漫长,一个个心都卡在了嗓子眼,深怕皇帝一怒之下治她们的罪。
除却宁老太君之外,最淡定者莫过于柳英。
细想透了,抛却其他不讲,她也觉得皇帝不会降罪于她们,毕竟他不是昏君,据柳英为数不多的了解,甚至可以称的上颇为英明。柳家敲了登闻鼓进宫伸冤,如果降罪受罚出宫,那朝臣们会怎么看天下百姓会怎么看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认为皇帝偏私护短,枉顾朝廷纲纪,届时,朝臣们会弹劾谏言,天下百姓会议论朝廷黑暗,皇帝昏庸。皇帝手握天子权柄,在乎的是皇权,是他有道明君的形象,断不会为了一个荣安郡主而行不利于己之事。
恰好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在殿门口响起,打破了屋内诡谲骇人的宁静。
“陛下,监察御史杨林和大人求见。”
太后心道他怎么来了刚想开口阻止皇帝,不成想皇帝却抢先一步说道“宣他进来”。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魁梧身穿绯红色朝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步入殿内,越过柳家众人,走到皇帝跟前,下跪参拜之后,奏请皇帝“陛下,臣闻有人敲响登闻鼓,故特来询问。”
按律,登闻鼓响,皇帝亲自接见,同时由监察部门受理,了解相关案情之后,交由相关部门处理,一般情况下会是两个以上部门同时参与,最后将案情的详尽始末呈报皇帝。
这一回,没等皇帝开口,太后率先说道“此事并非什么冤案,不过是些闺阁妇孺之争,无甚紧要,哀家自会处理,无需杨卿家费心了。”
“如果因寻常闺阁之争擅敲登闻鼓者,理应重罚,但是太后,到底是不是寻常之事,是否无关紧要,需得审问之后才能下判断。”
这个杨林和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无惧权贵,难缠的紧。太后一时也无可奈何。毕竟有关登闻鼓的一切规定,都是太,祖传下来的,随意更改不得。只得看向宁老太君,试探着询问“老姐姐,你说呢”
方才该说的已是说尽了。只要宁老太君此时改口,那监察御史便再无理由死拽着此事不放,至于擅敲登闻鼓的罪名,宁老太君都一把年纪了,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有宁老太傅的威名在,加上宁老太君自身的德行,朝堂之上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的。
“此乃朝廷法度,老身岂敢妄议。”宁老太君淡淡地道。
太后眉头紧蹙,看样子这柳家是铁了心不愿是皇家和解了。
这时,太后身边一直站着的一位嬷嬷,察言观色,揣度太后心中不悦,始终没有开口的她突然凉凉地说道“按朝廷法度,敲登闻鼓着须庭杖三十,老太君可想好了”
太后微微侧脸用余光瞄了一眼那嬷嬷,并未阻止。
宁老太君一脸决然,“老身说了,那三十庭杖,老身愿领”
宁老太君已是花甲之年,却宁愿受三十廷杖也要敲登闻鼓,想必其中定有重大冤情。杨林和转过身,对着宁老太君行了一礼,叫了一声“老太君”,刚想说话,却听殿门外又响起原先那个小太监尖细的嗓音。
“陛下,尚书左仆射柳景淼大人跪在太和门外,请求陛下让其代替母亲领受三十庭杖。”
众人一阵惊诧,连宁老太君都未曾料到。
太后面上阴晴不定,一方面她并不想宁老太君真去受那三十庭杖,另一方面却也生气她连个和解的机会都不给,硬是将此事闹到监察御史那里,如果此案真交由杨林和处理,荣安必定讨不了好,可若真打宁老太君三十庭杖,她一把年纪了,焉有命在不论哪一种情况,都是她所不想看到的。
皇帝沉默半响,道了一句“准了”。
然监察御史的杨林和却说道,“陛下,敲登闻鼓者,必先领三十庭杖,乃是太,祖定下的规定,断不可改。”
这个杨林和,还真是不偏不倚。
“不可以改,那就加一条,以后凡是年过花甲有德行之老者敲登闻鼓,可由其子代领三十庭杖。”皇帝无所谓的说道。
杨林和似有不满,但还是说道“谨遵陛下圣命,回头臣便将此条转达刑部,让他们加入律法之中。”
虽然没有直接反驳,但意思很明确,陛下您一个人说了不算,还得由刑部讨论商量之后才能决定,如果刑部觉得此条规定不妥,并找出正当理由反驳,那到时候言官的唾沫星子都能把皇帝给淹死。律法岂是随便能动的哪怕是改一个字都需要层层商议审核,更何况是往里头加一条
但不论如何,宁老太君这三十庭杖算是逃过了,不管这条规定最后能不能加入到律法之中,那都是皇帝和刑部的事儿了。
就这件事情而言,监察御史杨林和虽然没有偏袒,但似乎也是有意放过宁老太君的。
“陛下,既然宁老太君的三十廷杖已有其子代领,那么此案便该交由监察御史处理,微臣斗胆,想请宁老太君随本官前往都察院走一趟。”
杨林和的奏本有理有据,皇帝也反驳不了。
宁老太君缓缓起身,准备前往,然而这时候太后突然喝了一声,“且慢”。
太后站起身,断然道“此事涉及命妇,理应由哀家处置,就不劳烦杨卿家了。”
“太后,这于理不合。”杨林和也断然拒绝。
太后大怒“太,祖定下的规矩都能改,哀家统管命妇,受理此案又有何不可”然后不及杨林和反驳,接着又说道“此事就这么定了,今日天色不早了,老太君请先回去,待哀家细细查问之后,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宁老太君不会傻到硬杠下去真的自己去领那三十廷杖,顺坡下驴,当即下跪领命,“臣妇遵旨。”然后带着柳家众女眷退出文华殿。
这事监察御史已经掺和进来了,明日朝堂之上也必然有所响动,接下去的事,就让柳家的男人的去做了。
宁老太君等人退出去之后,太后也气哼哼地离开了文华殿。
“这这这这这”
杨林和站在殿中央,眼看着一干人等离去,一会儿望望门口一会儿又望皇帝,急得直跺脚。
皇帝道“杨爱卿,别这了,先下去吧。”
“这”杨林和又这了一声,立时又顿住了,看了眼皇帝,只得说道“是,微臣遵旨。”
但这事肯定不能就这么罢了,明日朝堂之上,定是要理论一番的。
监察御史杨林和走了之后,皇帝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斜靠在龙椅之上,把玩着手中的紫檀木手串,眉眼低垂,辨不清神色。
大太监李全站在一旁,察颜观色,细细揣摩,最终悄悄地屏退了左右。
待殿内所有太监宫女全部退出,只剩下皇帝和李全二人时,皇帝蓦地将手中的紫檀木手串砸在了书桌之上,叮铃哐啷一阵响,撞翻了茶杯,茶水四溅,奏折洒落一地。
李全忙上前捡拾,口中道着“陛下息怒”。
皇帝怒道“息怒朕都被一个小丫头指着鼻子骂昏君了,叫朕如何息怒”
“陛下都说了,只是个小丫头,您何苦与她一般见识。”李全的声音不似一般太监那般尖锐,细细地,略带几分沧桑,又透着一股清泉般的温润,让人听起来很舒服。
皇帝缓了口气,“朕气的不是那小丫头,朕气的是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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