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 94 章

    柳家上下开始忙着料理宁老太君后事, 诸事纷杂, 宁老太君虽长年居于三府, 可长房、二房乃是元妻嫡子,她的后事, 仍有承袭安国公的长房柳景沐于氏夫妇主要负责办理, 其余兄弟、妯娌从旁协助即可。

    彼时族中亲眷听闻, 也都连夜赶了过来,孙辈之中只有柳荫已经成婚,便同薛元琴一起帮着招呼女眷。柳培培虽年岁比柳荫虚长两岁, 可到底未出阁,而且经此一事, 颇受打击, 一来是宁老太君素来对孙辈慈和,令人伤心,二来是如此一来, 宁老太君死后,四房子嗣全部丁忧,期间儿女不得婚嫁,本来她跟陆芝明都已经快要成亲了, 如今却要再等上三年的时光。

    而柳玉容, 到底小上几岁, 还不懂事, 跟着众人哭了一场之后, 便沉沉睡去了。

    至于柳神珠, 自打宁老太君咽气,便一直跪在床沿,谁叫都不肯起来,一张素净的脸上全是泪痕,死气沉沉,了无生气的样子。

    平日里她一贯骄纵灵动,谁都没有见过她这副模样。宁氏在一旁苦劝良久,奈何她就是油盐不进,跪在那儿一动不动。急得宁氏心肝儿肉地直嚎哭,哭天抢地直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林芝等一众福荣阁的丫头们苦劝不住。

    柳荫约莫知晓柳神珠的用意,知道她是因愧疚,辜负了宁老太君对她一生的期许,因此才跪着的,兴许她这样反倒能好受些。

    可尽管如此,她却无法同宁氏说什么,想来宁氏也不会听她言语的,便也只好作罢。此时家中上下一团忙乱,各自都有事忙,众人轮番上前劝了宁氏一番,只是不听,便也就各忙各的去了,由得她哭。

    薛元琴有意栽培柳荫,招了她过去,对她说“你虽是出了阁的姑娘,这家中上下事宜不好插手,可好歹去你大伯母身边看看,王府家大业大,你从前又没在这个上头学过,多看着些,总归有好处。”

    柳荫虽然跟管家学了一段时间如何管家,可正像薛元琴所说的,王府家大业大,管理起来有时候难免觉着力不从心,也正想着多学些,看看别人是如何理家办事的。当下就应了薛元琴,往于氏那边去。

    而于氏也正烦着呢,大宣讲究孝道,丧事最为繁琐,彼时家中上下一应大小事务,大到延请高僧高道超度亡魂,解冤洗孽,小到客人茶水,酒水器皿全部都来找她,真个是千头万绪,纷然杂陈。

    柳培培倒是从小就跟在她身边学着如何管家的,可因为宁老太君离世,她婚事被阻,心神不宁,三句话有两句是晃神的,于氏心疼于她,也怕她在亲友跟前闹了笑话,因此便让回屋中歇息去了。

    而妯娌之中,赵氏粗狂,商量不得事,宁氏一味顾着女儿,哭爹抹泪的,旁的一概不予理会,也就薛元琴能从旁协助着些,可这么大的事,饶是她二人也有些忙不过来。此时柳荫过来,有意学习,她自是无有不应的。一则是有个帮手,二则是宁老太君过世,柳家四房主君全部丁忧,将来重新入仕,少不得要依仗雍亲王府,因此乐得将她带在身边,全心全意地教她。

    柳荫是个极其聪慧的,凡事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看着性子软和好说话,可但凡碰到原则问题,却丝毫不让,为人处世宽和大度,却也不纵容姑息,极有分寸。而且在她身上有个特别令人称道的奇怪现象,偶尔碰着一些争论事宜,很多时候,旁人据理力争情绪激扬说上半天,对方都不能够信服,然而柳荫上前,软软和和的说上两句,那人就心服口服,还称赞说王妃娘娘说话做事,让人心里舒坦简直令于氏都叹为观止。

    其中缘由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在管理人员之前,先给予应有的尊重罢了,生而为人,哪怕奴仆,也是有尊严的。

    若不是因为柳荫王妃的身份在那儿摆着,于氏还真想腾出几件事情来放手让柳荫去做,自己也好轻松些儿。

    忙活了大半夜,终于忙完了宁老太君停灵事宜,明日开始接受亲友吊唁,彼时朝中权贵云集,宫中也会派人过来,届时迎来送往,更是一番折腾。彼时天光已微亮,于氏等人都赶紧歇下,小憩片刻。

    柳荫也回到房中,折腾了一夜,身上疲累,穆子契劝她早些歇息,可她惦记着云纤丽,哪里睡得着,只一味枯坐着等常靖的消息,看窗外的天际一点点泛白,直至天光大亮,常靖终于回来,带回了云纤丽的消息。

    果然不出柳荫所料,云纤丽一个人在阳峡渡口等了一夜,没有等到白牡丹,以为自己最终还是被抛弃了,绝望之下竟投了江。常靖赶到之时,只看见岸上几样散落的行李,知道情况不妙,派人沿江寻找,好在被一艘渔船所救,如今人已带回雍亲王府,性命暂无大碍。

    柳荫当真是又气又恼,怎地为了一个男人就这般寻死觅活好好活着难道不好么

    待想回去瞧上一眼,可宾客陆陆续续登门,薛元琴派人来说那边女眷无人招呼,少不得要她帮着周旋一二,柳荫无奈,只得过去了。

    柳荫走后,常靖又告诉了穆子契另外一个消息,“王爷,白牡丹和周品兰一起被抓了。”

    穆子契楞了一下,“周品兰就是那个周太师家的独苗孙女”

    常靖回答“正是”。

    穆子契眉头微蹙“她怎么会跟白牡丹在一起”

    常靖道“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属下赶到那边的时候,那两个江湖游侠正跟林望喆的人缠斗,已是不敌。”

    “你可有出手”穆子契问。

    “没有”常靖说道,“属下见场面混乱,当即便带人撤了,雍亲王府的人并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当时属下亲眼所见,周太师的孙女就站在白牡丹身边。”

    嘶

    穆子契挠挠头,苦笑道“这事儿倒是让本王都迷惑了”明明是他安排的局,可似乎暗地里却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参与其中,将好好地一盘棋全给打乱了,他原本以为这是一桩小事,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如今看来,内里却另有一番天地的,倒是要小心为上了。

    “你继续追查,这事儿且先不要告诉王妃。”

    穆子契吩咐常靖。这几日柳荫恐怕不得安生,他不想再拿其他事情去烦扰她。

    “至于白牡丹关照着些,别伤了他性命就好”

    常靖道“那周家姑娘”

    “周品兰自有周太师护着,哪儿用得着本王操心。”穆子契不以为意。

    常靖答应着去了。

    不多时,宫中派了人过来传话,先是圣慈宫,派了高嬷嬷过来,跟安慰了于氏等人一番,又特意寻到柳荫跟前好生交代了一番让她注意身体千万不要累着等语,后皇上那边也传了话出来,让穆子契七日不用早朝,专心陪着柳荫。穆子契原就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皇上这样说,无非就是表个态。

    第二天,皇帝又正式下旨意,给宁老太君安国公老夫人的封号前赐了个“德”字,这是当初皇家要柳荫下嫁穆子契时就承诺过的,原想着到明年开春她七十整寿的时候给她添喜的,没想到却用在了这个时候。

    柳荫后来到底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了白牡丹和周品兰被抓的消息,白牡丹死而复生,这样大的事儿自然闹得沸沸扬扬,有传言说他与周太师的千金周品兰俩人早已暗通款曲,相约私奔,结果事败被擒,如今人正关在京兆府尹大牢。

    周品兰这辈子的名声,算是毁了。

    且说当天晚上,周太师赶到京兆府尹将周品兰接了出来,一口咬定白牡丹欺周品兰年幼无知,当场告了他一个拐骗良家妇女的罪名,府衙大堂之上,白牡丹一声不吭,似是默认,然而周品兰却一再为其辩解,眼见周品兰在这件事情中越陷越深,一直沉浸在柳神珠失约的黯然情绪中的白牡丹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头,看着明镜高悬匾额下坐着的官位赫赫的官老爷,淡声说了一句“跟她无关,我并不认识周姑娘。”

    然而俩人深夜被人擒到,又如何说得清楚加上白牡丹的话中也能挑出漏洞来,林望喆当即反问“既不认识,如何知道她姓周又如何会在子夜时分相约五里亭”

    总不至于是俩人都月下散步中途偶遇吧这要是说出去,有谁会信

    白牡丹沉默了片刻,回道“我是与一女子相约私奔,可这人并不是周姑娘。”

    林望喆追问“那名女子是谁”

    白牡丹沉默,不再说话。他不想连累周品兰,可更加不能说出柳神珠的名字。对于周品兰,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而府衙差役则在白牡丹的身上搜索出一方浅绿色丝帕,上面绣有牡丹图案,跟当初在白牡丹房中搜到的那方丝帕针迹绣工一模一样,显然是出于同一女子之手。如果白牡丹说出此女子的姓名,周品兰或许还可撇清关系,可他却始终缄默不语。这无疑是陷周品兰于不利。周太师急得不行,周品兰却是一味痴痴地看着白牡丹,似乎对于她将来要面对的艰难不利情况视若无睹。

    在林望喆的连番逼问下,白牡丹一再沉默,这激怒了林望喆,惊堂木一拍,便要用刑,他话音刚落,却听周品兰大喊了一声“大人”。

    林望喆看向周品兰,听她想要说什么,其实按照他的本意,周品兰也是他的审问对象,她定然知道白牡丹口中那名女子是谁,那名女子似乎是白牡丹一案的关键,可碍于周太师在场,他并不敢对周品兰加以审问,此刻她主动开口,自是再好不过。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却听周品兰说道“要与白郎私奔的那名女子就是我,牡丹亭首演当晚的后半夜,白郎也是跟我在一起,那名连姓女子的死,跟白郎无关,他是无辜的。”

    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

    白牡丹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周品兰,“周姑娘,你”

    周品兰从怀中掏出一方绣帕,继续说道“这方绣帕是我亲手所绣,大人如果不信,大可比对针迹,看是否一致。”

    周太师大惊失色,布满皱纹的手指着周品兰抖抖索索,“品兰你难道你真的不可能,这不可能。”

    周品兰自幼乖巧听话,行止规矩,乃是上京城所有女子的典范,她怎么可能会做出如此寡廉鲜耻的事情来呢

    周太师老泪纵横,苍老的面容上满是不敢置信。

    而周品兰跪在大堂中央,低了头,不敢去看祖父。

    林望喆请了绣娘前来辨别两方绣帕,最后得出结论,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听到这个消息,年事已高的周太师当堂晕死了过去。

    周品兰眼睁睁看着祖父被家中仆役抬了出去,泪眼朦胧地转向白牡丹,深情地对他说道“白郎,其实一直以来,喜欢你的那个人是我,所有一切,皆因我而起,今日,便也由我来了解吧。”说罢,猛然起身,冲向府衙大堂的柱子。

    众人不及防备,待反应过来冲上去救,周品兰已然一头碰了上去,咚地一声巨响,顿时额头鲜血如注,身体沿着柱子软软地倒下。

    林望喆忙从座位上起身,上前查看,府衙大堂顿时乱作一团。

    白牡丹望着这一幕,内心的震动似海浪翻涌,她刚刚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从震惊中回过来神来的白牡丹忙冲上去,到周品兰身边,扶起她软软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周姑娘,你这是为何”

    周品兰额头汩汩流淌着殷红的鲜血,凤眸微睁,吃力地看着白牡丹,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息微弱地说道“白郎我好想听你唱一回牡丹亭,就就为我一人而唱”话音落,头软软地歪向一边,再无气息。

    周品兰于府衙大堂触柱而亡的消息,第二日迅速传遍京城。

    这样戏剧性的转变,简直比话本子上的情节还要精彩,还要惊心动魄,一时间成为上京城街头巷尾的谈资。

    柳神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浑身颤抖,整个人犹如掉进了冰窟。因为周品兰的那方丝帕,是她送给她的。她不但替自己认了所有罪行,还给白牡丹解了围困,证明他是无辜的。

    那个一头撞死在公堂上的人,原本该是她柳神珠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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