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冥婚, 但周府门口张灯结彩, 红绸翻飞，迎亲队伍披红挂彩，一路吹吹打打，除了没有欢声笑语，余者皆同生者成婚没有区别。
柳神珠下了马车, 刚走到府门前, 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唢呐吹奏喜乐之声, 转过身去，正好看见白牡丹穿着一身红艳艳的喜服, 骑在高头大马上, 由东向西, 缓缓朝这边行来, 身后唢呐声震天。
柳神珠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马上的白牡丹，一身红色喜服，丰神俊朗，飘逸似谪仙, 那模样分明曾出现在她的梦里
心神恍惚间，她仿佛看见白牡丹对着她笑，穿着喜服，骑着白马, 缓缓朝她行来, 要迎娶她过门沉浸在这片刻幻境中的柳神珠, 唇畔不由自主的溢出一丝笑容，然而须臾梦碎，迎亲队伍自她面前经过，白牡丹于马上悄然侧头看了她一眼，然转瞬而过，没有人知道那一眼里是否包含情谊，又代表着什么，连柳神珠走进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就已经过去，就好像他们之间的爱情，终究是错过了。
迎亲队伍在周府门口停下，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有不知情有的小孩子上前讨要喜糖，周府一一分发了，孩子们欢笑着离去，这是这场婚礼上唯一的笑声。
柳神珠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面色灰白，身形消瘦，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一般。
“大姑娘，回去吧。”
林芝在她耳边小声劝着。自柳神珠回来之后，宁氏便让她身边的心腹大丫头林芝一直跟在她身边。
眼见白牡丹在炸飞的鞭炮声中走进周府，柳神珠才愣愣地转过身，在林芝的搀扶下走进屋内，神情木然。
宁老太君的丧礼完成之后，柳家四家余下还有许多诸如清点各房奠仪以备日后回礼等事，不过这些就用不着柳荫操心了。她回到王府，却也未曾歇着，将府内近日来累积下来的一些事情处理完毕后，就陪了会儿云纤丽。
白牡丹上门看望过云纤丽一回，也不知他说了什么，自他走后，云纤丽心情好了许多，三餐饮食规律，气色渐渐红润。至于白牡丹冥婚迎娶周品兰一事，她只字未提。
偏巧就在白牡丹冥婚这一日，二府赵氏巴巴儿地派了人过来请柳荫过府，似乎有什么急事，柳荫无奈，只得去了。谁知去了才知，竟又是为着柳玉容跟那个南麓书院的学子尤成的婚事
“我跟四叔打听过了，连四叔都说，这个尤公子品学兼优，才华过人”赵氏说起尤成便眉飞色舞。
柳荫皱着眉头说“二伯母，如今祖母才刚过世，咱们就急着说四妹的婚事，这不大好吧。”
宁老太君去世，柳家的子女，三年之内都是不能够谈婚论嫁的。
“就因为如此，我才着急呀。”赵氏说道“这老太君一死，玉容的事儿就给耽搁了，眼见着马上就要揭榜了，那尤公子若真中了状元，而玉容这边却还要等上三年，到时候只怕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啊，我就想着，也不要什么下聘过定，你就私下里跟他说一声，读书人都重承诺了，只要他答应等上玉容三年，这事不就成了”
柳荫很是无奈，其实她也并不是没有在尤成面前提起过这事儿，拐弯抹角地问过他老家是否有定过亲，尤成说没有，她便顺嘴说了下柳家姊妹那尤成是个极其聪明的，当下就明白柳荫是想为他说媒，而柳家未嫁的三个适龄姑娘，二姑娘已定亲，至于大姑娘柳神珠，尤成跟她嫡亲兄长柳申烽乃同窗知己好友，若是有意，断然不会是柳荫来开这个口，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那位爱吃美食的四姑娘柳玉容了。那四姑娘长的倒是圆圆润润地，玉雪可爱，但实在不是他尤成心中所恋慕的对象，当下便以如今功业未成，暂不想娶亲为由打发过去了。
柳荫便也明了了尤成的态度，以后再不提及此事。
其实她本身就不看好这门亲事，只不过实在被赵氏磨地没办法了，才不得已问了一句。
不但是柳荫，就连穆子契以及身边所有人，几乎都不怎么看好，唯有赵氏，在那儿剃头担子一头热，一门心思想找个状元女婿也不知究竟因何缘由让她如此执着。
柳荫有些不忍心泼赵氏的冷水，但思来想去，觉得这事还是早点说清楚比较好，便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二伯母，其实我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尤公子，可人家说功业未成，暂不想娶亲，而且从他平日里的言语态度来看，他约莫是喜欢能够同他吟诗作赋，谈论经文的女子”
赵氏性子虽然有些粗狂，但到底不愚笨，听出了柳荫话里头的意思，想来大约是那尤公子不答应这门亲事了，当下叹了口气说道“玉容这丫头，从小我就跟她说，让她多读点书，将来好找个好夫婿，她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到手的好姻缘她都抓不住。”
柳荫劝道“二伯母，话也不是这么说，玉容自有她的可爱真实之处，没的为了别人就非要她改变的道理，若是硬逼着她改变，就算她日后嫁了人也未必会真的幸福。”
赵氏听了柳荫的话，一时沉默，似在考虑，柳荫又说道“像咱们这样的人家，玉容又是嫡出，身份矜贵，还会怕找不到好人家而且我也会帮着玉容相看，定会帮她找个好人家的，二伯母尽管放心。”
那赵氏就等着柳荫这句话呢，当下眉目舒展，又开心起来，脱口说道“是啊，我们玉容如今可是亲王妃的妹妹，有王妃姐姐和王爷姐夫护着，将来自然有的是好人家挑”
赵氏这话说忒直白，然而柳荫知道她的性子一贯如此，也不见怪，只是笑了笑，未曾接话。
说话间，天色已是暗了，赵氏苦留晚饭，柳荫心中惦记着穆子契，这些日子忙着宁老太君的丧事，回了王府又忙着打理中馈，关心云纤丽，倒是冷落了他许久，他早已颇有微词，今日若再晚回去，只怕就该闹腾起来了，便辞了赵氏的好意。赵氏反复说了两回，见留不住，便也不强求，亲自将柳荫送至仪门方回去。
且说柳荫出了二府内宅，府内已点了灯，天色幽暗，一轮浅浅的月牙挂在了墨蓝色碧净如洗的天际。
游廊幽深，隔着一道围墙，那边周府传来一阵昆曲的吟唱之声，“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柳荫听得分明，那是白牡丹的声音。
说是迎娶，但白牡丹在京城并没有自己的住所，所谓的牡丹阁也是梨昆院拨给他居住的处所，所以成亲的仪式是在周府完成的，“洞房”自然也安排在周府。待婚礼完成之后，白牡丹才会带着周品兰的灵柩回他的老家遂州安葬。
柳荫放慢了脚步细细听着，那缱绻的歌声之中，依然如往日一般婉转多情，只是此时此刻，却平添了几分悲凉的韵味。
“王妃，那边好像有人。”
紫鹊忽然指着游廊外边小池边的假山处轻声说道。
柳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昏暗的光线下，假山旁边果然隐隐有一道细长的影子在晃动，亏得这丫头眼尖，要不细瞧，还真发现不了。
“什么人在那里”
送柳荫出门的嬷嬷高声叫了一声，却被柳荫扬手止住。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听白牡丹歌声的人，除了柳神珠，柳荫不做他想。
“你们在这里等我。”
柳荫吩咐了一声，独自走出游廊，朝假山那边走去。
“王妃娘娘，您这是做什么”那嬷嬷心急，想上前阻止，却被紫鹊拦住，她也猜到那人是谁了，所以才没劝柳荫。
柳荫走到假山边上，借着昏暗的月光，果然看见柳神珠一身素服在墙根下站着，像没有察觉到柳荫的靠近一般，专注地听着白牡丹唱戏。
柳荫没有说话，也站着听了一会儿，许久，幽幽地叹了口气，轻声问“不想再见他一面”
柳神珠同样幽幽地回答“已经见过了。”
那日在周府门口祭拜过后，白牡丹找到莲华寺，询问她有关周品兰之事，她如实说了。白牡丹知道了所有真相，知道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源于一场交易，一场代价为二皇子妃的位置的交易，纵然她之后对他的爱是真的，可这份真实的爱，在欺骗和算计面前，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她亲眼看见白牡丹眼中那样浓烈的爱意一点点破碎，她知道，他们回不去了
而周府那边朗月苑中，低低吟唱的白牡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一般，遥遥望着东边一处围墙的方向愣怔出声，止了歌声。
围墙那头的歌声忽然停了，柳神珠也起身准备走了，在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柳荫轻声问了一句“他知道你怀了他的孩子吗”
柳神珠停下脚步，漠然摇头。
柳荫叹息，“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柳神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抬腿欲走。
“大姐”柳荫叫住她，转过身对着柳神珠的背影说道“其实，我认为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迷蒙的月色下，柳荫看见柳神珠瘦弱的背影微微动了动。
柳荫又轻声说道“爱情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可它若是建立在伤害亲人的基础上，就算以后你们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
如果这样，愧疚将跟着柳神珠一辈子，成为他们纯洁的爱情中不可抹去的污点。
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有他与生俱来的责任跟担当。
倘若用现代人的思维来看，柳荫认同他们的爱情，也佩服柳神珠的勇气，可这里不是现代社会，而是讲究家族制度的封建社会，人生来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你受家族庇佑，享受荣华，那么一言一行便也该为家族负责。
周品兰如果在天有灵，看见周太师白发人送黑发人，哀哀欲绝，行将就木看见旁人对周家指指点点在背后戳脊梁骨，看见族中堂亲姊妹因她而被退婚，遭受羞辱，痛哭不止
如果她能够看见这些因她而痛苦的至亲之人的模样，她是否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当然，柳荫说柳神珠最终的选择是正确的，却并不认为她是对的，其实他们的爱情，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柳神珠立在当地，仍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强撑着身子走了。
柳荫看着柳神珠清瘦的背影，微微出了会儿神，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才晃过神来，恰好这个时候王府那边穆子契打发人找了过来，那人到了跟前急急说道“王妃，王爷说时候不早了，让奴婢来接您回去。”
“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柳荫说了一句，便跟着那人一道出了二府。
围墙那头，白牡丹缱绻悠扬的歌声再度响起，只是围墙底下再无人垂泪偷听，唯有一地月华，满目枯草。
白牡丹盯着围墙那边看了许久，终还是回过身，对着屋中紫檀木圆桌之上摆着的周品兰的灵位继续浅唱低吟，唱着唱着，便湿了眼眶。
那日莲华寺面见柳神珠，她道出了所有真相，白牡丹的心都碎了，可纵然如此，他依然爱她，他问她，可愿再次跟他远走天涯，只要她愿意，他愿意放下所有一切，包括欺骗。
然而这一次，柳神珠沉默了，最终给了他一句“对不起”
他并不怪她，不论她作何选择，他都不怪她，因为在这场无疾而终的爱情里，她所付出的代价，远比他多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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