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吗, 月见里月见面无表情地想。
但事实证明, 这当然是来不及了。
她又不曾刻意放轻自己的脚步, 自然是一走到大厅,就被所有人注意到了。
广津柳浪显然也听到了女儿的脚步声,但他却面色如常,并没有打算因此而停下对中岛敦的说教。
“港黑可不是小鬼玩过家家的地方。”黑蜥蜴的百人长这么说着,得到的却是银发青年皱着眉, 有些弱气的反驳:“我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我不是去过家家的, 我是——”
不等他将后半句话说出口,广津柳浪便已然平静地截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为了小女。”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里含的信息量却惊人无比, 让原本就对着中岛敦怒目而视的芥川龙之介更是咬牙切齿,森鸥外微微一笑,太宰治略略挑眉,中原中也皱下眉头, 江户川乱步嘴一撇就立刻想张嘴说些什么, 好在被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的福泽谕吉抬起手捂住了嘴。
反倒是中岛敦自己, 在广津柳浪说出这句话时反而愣在原地好几秒。
过去了好一会儿, 他才后知后觉地, 反应了过来,但却跟只被踩了尾巴的大猫一样, 通红着脸用力摆手道:“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只是!”
他不是了半天, 又只是了半天, 但却始终支支吾吾地从口中说不出半个字。
港黑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就算他想找借口说是因为自己想去港黑工作也没办法昧着良心,最后,良心还活的好好地的小老虎只能耷拉下脑袋,自暴自弃道,“……我只是想替月酱做些什么。”
在黑发少女变成猫的那段时间里,她都一直陪着他,帮着他,现在他也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当然,除此之外,中岛敦也确实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也不知道那应该被称为野兽的直觉还是什么,中岛敦总觉得——不能让月见里月见一个人。
在她还是他的猫时,中岛敦就已然发现了,面前的黑发少女就好像是一只真的猫一般,只要他忙着自己的事,没有刻意去找她,那么她就能够一个人静静地趴在那里,安静地呆上一个下午。
所有人都说,猫是一种享受孤独的动物,他们是不会寂寞的。
然而当中岛敦收拾完了桌子上客人留下的杯盘,准备拿去厨房时,他无意中转头看到的他家猫小姐的眼神——
中岛敦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形容那个眼神,他从小就在孤儿院长大,没有接受过太高深的学习,对上那个眼神时,他也只是下意识地想到了那句话。
——猫是孤独的。
他们生来孤独,且热爱孤独。
或许他们的确是生来孤独。
中岛敦想,可他们是真的热爱孤独吗?
还是说,那只是因为习惯了孤独,所以他们就自认为自己热爱孤独了呢?
中岛敦觉得这个问题像个哲学题,让他有些搞不太懂。
不过他觉得自己也不用搞懂这个题目。
那时候的他看了眼他的猫,然后又看了眼自己手上端着的杯盘,最后毅然决然地向她走了过去。
听到他的脚步声,正一个人把自己盘在角落里,像颗黑色的毛线团的小猫崽扬起头来看他。
和人类不一样,猫的眼睛是竖瞳的,圆滚滚的,像是没有棱角一样的眼睛让她看着他的样子就好像是隔着一个世界,以一种孤独而格格不入的姿态看着他似的。
银发青年蹲下|身,向着自己的猫小姐摊开手:“月酱,要到我这里来吗?”
猫是否孤独,又是否热爱孤独,如果想要知道问题答案的话,直接去问当事猫不就好了吗。
不管她是热爱孤独,还是讨厌孤独,亦或是连自己也不清楚问题的回答,向她伸出手不就好啦。
那么,无论她的回答是什么,只要她将自己小小的爪子按在他的掌心里,他就一定会握住那只小小的爪子,怎么也不会松开。
人类的语言是贫瘠而无力的,人类甚至可以用语言来制造谎言,可他们下意识的动作却能够最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就如同那个时候,他的猫小姐放进他掌心里的小小的爪子。
中岛敦仍是不知道他的猫小姐是否孤独,又是否热爱孤独,但他却很清楚一点,那就是她把那只小小的爪子放进了他的掌心里——
这对他而言,就已然是一个承诺了。
承诺他会永远地陪着他的猫小姐,即便她热爱孤独,即便她讨厌孤独。
中岛敦这么想着,手掌不自觉地拢起,那只曾被猫咪柔软的爪子按过的手掌仿佛还留着肉垫软软的温度一样,让他那略带不安的心跳都慢慢地平缓了下来。
因为没有人告诉过中岛敦月见里月见的身份,他只能靠着所有人的只言片语将自家猫小姐的身份拼凑而出,还以为广津柳浪和月见里月见既然是父女,那么广津柳浪在港黑,月见里月见也就一定在港黑,绞尽脑汁想着办法要加入港黑。
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港口黑|手|党的凶名,只是对中岛敦而言,如果只要这样就可以抓住那轮月亮,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反正在这个他无处可去,谁都不愿意喜欢他的世界里,他唯一所能够拥有的温暖就是月见里月见。
但是广津柳浪却拒绝了他:“你不适合港黑。”
其实按理说,广津柳浪是不应该拒绝中岛敦的。
即便中岛敦真的不适合港黑,但此时他的身边还站着森鸥外,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拒绝中岛敦。
然而广津柳浪实在是无法保持沉默。
黑蜥蜴的百人长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烦躁感。
明明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仅是一个有过一面之缘,还妄图追求他女儿的臭小子,可在他的身上,广津柳浪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另一个……同样是一意孤行地为了某个人,而不管不顾地想要从纯白的阳光下,一脚踏出这片黑暗的身影。
——“那种地方可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的地方!”
——“你根本就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不同意。”
破碎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着,广津柳浪看着面前的中岛敦,眼神却恍惚地好像穿过他看到了另一个噙着眼泪,却还是倔强地梗着脖子非要进入港黑的小姑娘。
那大概是他头一次朝着那个被他捡回来的孩子发那么大的火,所以才让那个孩子通红着双眼,用又忐忑又委屈的眼神强撑着和他对峙着。
作为港口黑|手|党的一员,作为森鸥外的御下,作为黑蜥蜴的百人长,广津柳浪对港黑无可置喙,甚至可以说是以它为豪,可作为一位父亲,他却只对这个地方唯恐不及。
正是因为了解这个地方,所以广津柳浪才更能清楚,这到底是一片怎样藏污纳垢的黑暗。
就连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都会有阴影的存在,更何况是这片本就黑黢黢的一塌糊涂的地方呢。
作为父亲,广津柳浪比谁都要了解他家的孩子到底拥有着一颗怎么样温柔的心。
太过温柔的人,是注定无法在港黑存活下去的。
他明明就知道这一点——
他明明就早已预料到这一点——
可为什么,在那个孩子的眼泪下,他最终却依旧是屈服了,叹息着点头让她进了港黑呢?
他明明就不应该同意的。
他明明就应该摆出最严厉的表情,把她送的远远地。
他明明在听到她说喜欢那个人的时候,就应该大声呵斥她,让她不准再喜欢他,而不是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想着纵容她,想着反正有自己在,想着他能够好好保护她。
他明明……就应该在那个时候告诉她。
“你会受伤的。”
他应该告诉她的。
“去那个地方,喜欢那个人,你会受伤的。”
“爸爸什么也不怕,只是怕你受伤,只是怕你会哭。”
连整个腹部破开大口这样的伤都硬生生抗下过的男人,他平生唯一惧怕的,却是女儿的眼泪。
女儿的眼泪,是作为一个父亲最耿耿于怀的东西。
这份耿耿于怀让广津柳浪即便是毫无过去的记忆,却也始终是记着那种几近锥心的痛楚。
所以,与其说广津柳浪是真的想要劝说中岛敦,倒不如说——他是在中岛敦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影子。
广津柳浪并不是真的为了阻止中岛敦,他想阻止的,是那个曾经同样是为了一个人,而一意孤行的想要加入港黑的黑发少女。
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和过去太过相似了。
相似的让广津柳浪都忍不住觉得,或许现在的他阻止了中岛敦,过去的一切都能够与之改变。
……就像是弥补遗憾一般。
而对眼前的这一幕同样感到熟悉的,除了广津柳浪以外,还有月见里月见。
说实话,有时候月见里月见也会想。
如果那个时候她听了广津柳浪的话——哪怕只要听进去一点点——打消了进港黑的念头。
那么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的呢?
月见里月见想了想,觉得自己有些想不出来。
也是,毕竟这只是假设。
说到底她怎么可能会听进广津柳浪的话呢。
月见里月见知道自己,她天生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
即便是撞了南墙,那么她也要撞得头破血流,撞得遍体鳞伤,撞得真的痛了,才知道停下来,才知道这样是不行的。
可,对于中岛敦而言,她却喜欢他能有一个更加温柔的开口。
和广津柳浪那试图弥补痛苦的做法不同,月见里月见只是单纯的想,温柔的人不是就应该去温柔的地方吗。
于是她说:“敦。”
她念出他的名字,“去侦探社吧,那里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中岛敦茫然地看着他的猫小姐:“可是……”
大猫看着他的女孩子,眼神茫然地就像是要被抛弃了似的。
“港黑不适合你。”沉默了一瞬,月见里月见道,“没有必要为了谁就扭曲自己的意愿。”她笑了一下,那是很轻很轻的笑容。
一闪而逝,而后,月见里月见伸手挽住了广津柳浪的手臂,忍着泛红的眼睛和微酸的鼻尖,哑着声音道,“对吧,爸爸?”
所以,不要再为了过去的事而自责了。
喜欢那个人,想要加入港黑,这都是她一个人的抉择。
你已经为她做的够多了。
你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了。
同样是沉默了很久,广津柳浪这才从脸上绽开了一道浅浅的笑容。
他的声音同样也很轻,可虽然轻,广津柳浪却莫名有一种压在心上的巨石被陡然搬开了似的,连声音也显得温柔:“对。”
在他眼里,女儿说什么都是对的。
不过一转头,面对女儿之外的男人,黑蜥蜴的百人长便又恢复了那温和又疏离的样子。
对着还有些纠结的中岛敦,广津柳浪眼皮都不抬一下,沉声道:“何况,就算你加入了港黑也无济于事,因为我是不会将女儿下嫁给黑|手|党的。”
顿时,老爷子的一句话瞬间激起了一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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