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盛夏,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巷陌路口、桥门市井的摊铺都在叫卖水饭、莴笋、义塘甜瓜、卫州白桃、水鹅梨、红菱、水木瓜、水晶皂儿、冰雪凉水等消暑小食。高门大户风亭水榭,俊宇高楼,雪槛冰盘、浮瓜沉李,流杯曲沼,更多的是消暑的法子。
这日李嘉身上不舒服,并没有用午饭,午睡醒来忽然觉得有些饿,便去找薛盈做些吃食。
这时李府主仆都在歇午,各处都静悄悄的,只听见阵阵蝉鸣。李嘉揭开绣线软帘,径直走入薛盈房中,却见她并没睡觉,而是坐在食案前,收拾一盘绿油油的叶子,不由问道:“薛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薛盈打了个哈欠起身笑道:“近日天气暑热,大家都没有胃口,婢子摘了些青槐嫩叶,准备晚饭做槐叶冷淘。”
李嘉好奇地问:“是杜子美诗中提到的槐叶冷淘吗?”
薛盈笑了:“正是。碧鲜俱照箸,经齿冷于雪。盛夏时节吃槐叶冷淘正合适。”
“那我来得好巧。”李嘉拍手笑道:“中午没吃饭,现在有些饿了,薛娘子先给我做一份冷淘如何?”
薛盈自然从命。为了方便研究厨艺,她房中里间有一个小泥炉,可以自己烧火做一些简单的吃食。
薛盈将青槐嫩叶捣成汁,和入面粉,待面发好后抻成细细的面条。烧水下面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面条的颜色很快变得鲜碧。
紧接着,薛盈开始准备浇头,起锅下油烧热,放入葱丝、特制的肉臊、和水豆豉炒制,一股麻香扑面而来,李嘉不由问道:“薛娘子这肉臊闻上去好香,是怎么做的?”
薛盈道:“是用葱白、川椒、茴香、陈皮和甜酒腌制的,夏天的日头毒,肉臊能充分晾晒,味道自然好。”
薛盈把浇头洒在面上,又加了一点芝麻酱、少许醋和焯过水的绿豆芽,一份色香味俱全的槐叶冷淘便做好了。
青碧的面条配上莹白的豆芽和酱红的肉酱,光看那颜色便已经很养眼了,李嘉忙用筷子夹起面条品尝,入口爽心清凉,当即觉得身上的暑气消退了不少,面条吸收了芝麻酱和肉臊的汁水,咀嚼之间既松又弹,咸香辛麻诸味俱全,每吃一口都是享受。
李嘉是大家闺秀,用饭姿势始终维持着清雅得体,只是不知不觉加快了吃面的速度,转眼之间那一碗槐叶冷淘已经见了底,只剩下一点豆芽了。
李嘉觉得自己还没吃饱,又开始扫荡豆芽,原来豆芽也很好吃,每一根都吸饱了料汁,吃在口中爽脆无比,这碗槐叶冷淘竟是被一扫而空。
李嘉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称赞道:“薛娘子做的槐叶冷淘真好吃。”
薛盈见李嘉这幅饕餮的样子,忽然想起自己几年前养的那只狸猫,每次喂它吃完小鱼干,也是这样的满足神情,她心中暗笑,又从灶旁的黑漆大木桶中取了一些凉浆倒入杯中递给李嘉:“怕小娘子口渴,喝些饮子吧。”
凉浆就是半发酵的米汤,是都人常备的消暑饮品,李嘉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谁知一尝之后又停不下来了。
那凉浆冰冰凉凉自不必说,关键是酸甜适度,入口又滑又软,十分开胃解腻,李嘉喝完凉浆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吃一点槐叶冷淘。
李嘉叹道:“府上以前做的凉浆不是太酸坏掉了,就是一味死甜,薛娘子调得浆正合适。”
薛盈笑笑道:“这也有个诀窍,滚热的米饭放入浆水中,千万别急着捞出来,要等到饭团自然散开,口感才会软滑。还有,当浆水闻上去稍微有些酸味的时候,要赶紧加热,这样就不至于腐败了。”
李嘉感慨道:“果然调鼎也是门学问。”她好奇走到盛放凉浆的黑漆大木桶前,随手掀开盖子,原来这木桶是双层的,底下有基座,接口处包白铜。碎冰就放在夹层里,盛放凉浆的白瓷罐在正中间被碎冰包围,不由感慨道:“怪不得这凉浆拿到手中,一股寒气便扑面而来,原来这木桶里有这么多冰!”
薛盈随手将盖子盖上:“黑漆木桶隔热效果最好,这些冰块整整放两日都化不掉呢。”
李嘉拍手笑道:“那我回去也让下人照样仿制一个木桶。不但可以放凉浆,还可以冰镇水果和各类饮子。盛夏时节简直太有用了。”
距离那次宿醉已经有两三天时间了,可是李维的头还会隐隐作痛,直到今日旬休好好睡了一觉才缓解下来。他有些后悔,看来是上次酒喝得太多了。
李维自幼师从理学大师程渊,论天分、论功课,都是程渊弟子中的翘楚,是以十六岁便高中榜眼,时人称其“逸气如太阿之出匣。”太阿,名剑也,出匣,不藏其锋也,这评价也算恰如其分。少年得志这四个字,对于旁人来说很难,对于李维来说却显得理所应当。
更难得的是,李维不爱银钱、不好美色,年纪轻轻便懂得节制自己的欲望,放在时下一众风流放荡、倚红偎翠的士大夫中,也算一股清流。
只是有一样,李维爱酒,还喜欢灌别人酒,必要一醉方休。程渊认为李维身为理学门人,这么做实在不像话,曾经狠狠斥责过几次,李维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却照喝不误。好在他喝酒的频率并不太频繁,还不至于耽误正事。
有一次,李维又喝的酩酊大醉,程渊责备他:“酗酒亦是纵欲,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戒不掉呢?”
李维忽得笑了:“先生,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与魔障,只好靠饮酒消解罢了。”
程渊想起李维早年的经历,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了。
李维突然间十分厌恶坐师怜悯的眼神,转身抱起酒坛,索性又开始牛饮,口中喃喃道:“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真真好诗。”
李维竭力让自己忘记那些前尘往事,想起这些日子教李嘉练字,让她摹写王羲之的极寒贴,她却至今没有交账,便信步走到李嘉房中检查。
甫一进房门,便感受到了丝丝凉爽的气息,与外间的暑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见李嘉迎上来笑道:“大哥来得正巧,我这房内凉快吧。”
李维点点头,刚要问她的字,李嘉又继续道:“薛娘子在厨房放了一个木制的冰桶,却比家中用惯的冰桶好很多。我让下人仿着做了两个,房里果然凉快多了。大哥日常事务繁杂,比我更需要这个,我让下人再给大哥房中送两个吧。”
李维摆摆手道:“不用了,我一向不怕暑热,你自己留着用就好。”
李嘉对兄长这幅面瘫的样子早就见怪不怪,向一旁侍候的月华使了个脸色,月华便把屋角的冰桶打开,里面放着桃子、甜瓜、红菱等水果,她打开中间的瓷坛,倒了一杯凉浆献给李维。
李维一向不喜欢喝这种甜味的饮料,看在妹妹殷勤招待的份儿上,只随便尝了一口。
谁知那凉浆竟不大甜,入口冰爽,倒解了他不少烦热,不知不觉间就喝了大半杯,这才想起今日来的正事,咳嗦一声问:“我上回让你练的字呢?”
李嘉情知躲不过,只得道:“这两天天气实在太热,我怕中了暑气……”见兄长的脸色已是沉了下来,忙又道:“我马上就补上。”
李维这才点点头,随手拿起那杯凉浆又喝起来。
李嘉见兄长对凉浆感兴趣,笑着解释道:“这是薛娘子做的,与坊间的不大一样,酸酸甜甜很是解暑呢。”
又是薛盈!李维忽然想起一事,沉声道:“你把薛娘子叫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薛盈正要做晚饭,忽然接到李维的传唤,心中实在忐忑不安,莫非上次小宴菜做得不好,李维要和自己算账?可是毕竟过去两三天了,应该不至于反馈这么迟呀。
薛盈慢腾腾挪到李嘉房中,发现李维坐在上首,劈头便问:“前日府上宴饮,是你让人送平甫回家的?”
糟糕,原来他是因为这事向自己兴师问罪了。李维既然有断袖之癖,应该是怪自己坏了他的好事了。
薛盈求救的目光转向李嘉,她却给了自己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等等,难道连李嘉也知道自己兄长的特殊嗜好?
薛盈头皮一硬答道:“是刘御史拜托婢子送他回家的,他说家中有老母等待。”她见李嘉越发沉下脸来,忙道:“婢子这么做不对吗?”
李嘉看到薛盈一脸惶惶然的样子,心肠一软便出言解围:“刘御史的母亲一向教子甚严,不让他在外间留宿,薛娘子送他早些回家,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呀。”
李维冷声道:“你可知平甫当日回去便受了仗责,一连几日都下不了床?平常宴饮早些回去也就罢了,前日他喝了那么多酒,一回去就开始耍酒疯,他母亲见此情状难道不更生气?”
薛盈暗想:这样子,李维是十分心疼刘景年,只好低头认错:“阿郎息怒,这回是婢子自作主张,下次再不敢了。”
李维哼了一声,这才罢了,却听薛盈又在那里小声嘀咕:“知道回去会挨骂,就该少劝人家喝一点呀。”
眼看兄长又要发怒,李嘉忙给薛盈使眼色:“大厨房不是要准备晚餐吗,你快去吧。”又转头对李维道:“大哥,这个之字我总是写不好,你帮我看看吧。”
薛盈眼皮一跳,抓住这个时机一步并做两步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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