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李嘉养成了临近饭点便去大厨房与薛盈一起商量吃食的习惯。好在整治饮食、主持中馈也是大家闺秀必备的技能,太夫人倒是一点儿也不反对女儿这样做。
这天李嘉也早早来到厨房问:“薛娘子,我们今日午饭吃什么呀?”
薛盈暗自琢磨:李嘉最近也来的太频繁了一点。不过她也不敢得罪这尊大神,笑笑道:“刚刚从庄子里挖了一批新鲜的莲藕,不然我们做莲藕夹子吧。”
李嘉笑了:“我很喜欢吃夹子呢,峨眉夹儿、笋肉夹儿、肝脏夹儿、江鱼夹儿都喜欢。”
王娘子听到她们这么说,忙去一旁清洗莲藕。莲藕的淤泥清洗干净后,她麻利地把藕切成连刀片。
那一厢薛盈开始准备夹子的馅料。把精瘦肉、鲜虾剁成泥,混上少许新采的韭黄,加入蛋清搅拌在一起,最后放少许盐、菜籽油、胡椒粉来调味,馅料便做好了。
薛盈将馅料小心地塞在夹子中间,搁到面糊里蘸一蘸,便下油锅里炸制。渐渐的,莲藕夹子变成了金灿灿的颜色,虾肉混合着韭黄的香气扑面而来,李嘉和王娘子都悄悄咽下口水。
薛盈把夹子从油锅里捞出来,盛到银盘里,笑问李嘉:“小娘子能吃辣吗?”
李嘉连忙点头:“可以的,我最爱川椒了。”
薛盈在莲藕夹子上薄薄地洒了一点川椒粉和芝麻盐,笑道:“做好了,你们来尝一尝吧。”
李嘉迫不及待夹起夹子咬了一口,莲藕虽经过炸制,却依然爽脆鲜嫩,入口绝无渣滓;虾肉弹牙,猪肉鲜香,韭黄的加入,又进一步增添了馅料的鲜美。最妙的是裹了面衣的外皮,不像坊间售卖的夹子皮那样厚重难嚼,而是薄薄的异常酥脆,又带了川椒和芝麻盐的特殊香气,令人食欲大振。
李嘉和王娘子一口气吃了好几个夹子,意犹未尽,李嘉又眨眼问道:“薛娘子,今日准备了什么饮子,还是凉浆吗?”
薛盈笑道:“今日简单些,我们做熟水吧。”
李嘉不由有些失望,熟水让经常喝,不过是甜滋滋的,带点竹叶或稻叶的清香而已。
王娘子似乎知道李嘉心中所想,笑着解释道:“薛娘子制作的熟水,跟府上常喝的熟水不大一样呢。”
薛盈话不多说,从密封的瓷罐里取出一把去年珍藏的橘子叶,洗净晾干后,下锅翻炒,橘叶特有香气充盈了整个屋子,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紧接着,薛盈烧了一锅开水,把炒好的橘叶放进去,盖上锅盖略微闷了一会儿,再把橘叶捞出扔掉。
薛盈也不着急,与李嘉和王娘子说笑了一阵,那锅开水渐渐凉下来,她又取出一个小瓷罐,从里面挖了几勺橘子酱放入水中。
李嘉惊叹道:“这又是什么,薛娘子,我发现你有好多瓶瓶罐罐,里面都是些好东西。”
薛盈笑了:“这是用橘子和蜂蜜做成的橘子酱。还是去年秋天橘子当令时我制作的。”
薛盈把夹子橘子酱的熟水倒入坛中,放入冰桶中冰镇。
用不了多久,熟水就可以喝了。
李嘉自然又是第一个尝试,冰冰凉凉的熟水一入口便解了暑气,还带着淡淡的橘叶香,蜂蜜与橘子混合在一起,酸甜适口,又能促进人的食欲。不出片刻,她便把那碗熟水喝完了。
这熟悉又天然的味道让薛盈再一次想起少年的生活,蜀中多柑橘,一入秋漫山遍野都是,价格远比汴京低廉,是平民百姓的恩物。
每到深秋,薛盈都会制作橘子酱,待到第二年夏天取出做熟水。那时母亲已经去世,爹爹为了补贴家用,即便酷暑时节,也会天天去坊间摆摊买字画。薛盈心疼爹爹,坚持每天给他送去熟水解暑。
那时家道中落,薛家夏天用不起冰,薛盈便将熟水装进瓦罐里,吊入家中的一口深井中,第二天午后取出来给爹爹送去。熟水清甜适口,还带着深井的丝丝凉意,爹爹摆了一上午的摊子,已是汗湿重衣,一杯熟水喝下去,脸上也慢慢有了笑意。
那是儿时记忆中难得的一抹亮色,十多年光阴荏苒而过,她却始终忘不了那一碗熟水的味道。
只是李嘉的话把薛盈彻底从回忆中拉出来:“薛娘子,大哥也爱吃夹子,你给他也做一盘送去吧。”
薛盈心下一颤,抬眼看向王娘子。谁知王娘子比她反应更快,忙道:“我忽然想起,昨日采买的鲈鱼应该到了,我去二门接一下货。”言罢居然转身走了。
李嘉的目光转而看定她,薛盈心里把王娘子埋怨了无数遍,只好自己亲自出马送餐了。
很意外的,李维并没有在房中,寻问郑良,他告诉薛盈李维最近事情冗繁,想是去书房写查阅公文去了。
薛盈只好提着食盒再去书房,然而那里也没有人,索性好奇地四处张望。很显然,李维是热爱藏书的人,书案后的柜子里堆满了书,有屡经校定的正经正史,有前代名人的诗集,另有许多唐朝旧画,她正要抽出一卷观赏,忽然发现一侧的角落里有一本薄薄的册子,不由好奇拿来观看。
那是一本手抄的诗集,上边的字迹与李维的很相似,却稍有些稚嫩,很显然是他少年时写的。
开篇第一首诗《咏华山》:“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旁边还有小注:时年八岁。
薛盈不由撇撇嘴,八岁能写出这样的诗,也的确难得。只是他口气太大,这自我感觉也太良好了。还有这旁边的自注,是等着众人称赞他是神童吗?
薛盈摇摇头继续往下翻,又看到一首五言绝句:“长门秋夜雨,窗外滴寒声。悔不先辞辇,应无别恨生。”旁边照样有小注:时年十二岁。
咦,第一首诗还是霸气十足,这一首怎么突然变阴柔了。然而也并没有多惊艳。也是,当时李维毕竟是半大不大的孩子,懂得什么爱恨离愁。想到这里,薛盈的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正当薛盈在这里想入非非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她吓得猛一转头,李维正在身后皱眉看向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薛盈连忙把食盒放到书案上,解释道:“小娘子说阿郎还未用午饭,让婢子送些莲藕夹子,您房中无人,我便找到书房来了。”
李维沉默片刻,忽问道:“你认得字?”
“儿时得爹爹指点,胡乱读过几年书,登不得大雅之堂。”
“哦。”李维扫了一眼她手中的书,随口问道:“你觉得这里面的诗写得如何?”
薛盈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开始拍马屁:“婢子实在没料到,阿郎年纪轻轻就能下笔成文,真乃囊锥露颖、惊才绝艳,便是比柳亭林也不遑多让了。”
薛盈觉得自己说了这一车好话,李维总该满意了,谁知他嗤笑道:“你把我与柳亭林相比?他做的词也只有你们这些小娘子喜欢罢了,秾丽密隐,有花间之风,少刚健之气,我是一贯瞧不上的。”
连柳亭林都瞧不上,可见这人是自负极了。薛盈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平之气,压了几次压不下去,索性提高了声音道:“阿郎这话不妥,柳亭林的词也不光尽是吟风弄月、秾丽密隐之作。”
“哦?”李维此时倒有了几分兴趣,淡淡问:“何以见得?”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是柳亭林中年被贬泸州后所做,境界高远雄浑,词意苍茫辽阔,即使放在唐诗中也毫不逊色。阿郎固然少年成名,有七步之才,可是也不能看轻了天下士人。”
薛盈话刚一出口,扫了一眼李维面瘫一样的脸色,忽然心中一紧,暗悔这一次还是没忍住口无遮拦,忙又道:“婢子不懂诗词瞎说的,阿郎千万别见怪。还要去准备晚饭,阿郎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婢子就先走了。”说完竟匆匆离去了。
望着落荒而逃的薛盈,李维忽然有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有些愤愤地想:不过妇人之见罢了,那柳亭林顶多算是……偶有佳作吧。
偏偏此时肚子又饿了,忍了又忍终是打开了案上的食盒。
一阵阵香气从盒子中跑出来,居然是自己从小爱吃的莲藕夹子,那就……稍微吃一点好了。
李维用筷子夹起一片夹子斯文地咬了一口,酥脆鲜香,却一点也不干涩,他感受到嫩嫩的莲藕在口中裂开,配上充满弹性和汁水的馅料,再加上又香又麻的面衣,真是无上美味。转眼间一个夹子便吃完了。
怎么还是饿,李维又犹豫了片刻,那就……再吃一片好了。
很快的,盘中的夹子就少了一半。
等到郑良来收拾食盒的时候,再一次被眼前一幕惊呆了,李维居然边看书,边把莲藕夹子全吃完了。他不由感叹:阿郎最近于饮食简直越来越不节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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