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散了暑热,转眼又到了贴秋膘,食羊进补的日子了。
自从薛盈到李府做厨娘后,刘景年来找李维蹭饭越来越频繁。这一日下值,也跟着李维一同回府,李维皱眉问:“平甫今天又想吃什么?”
刘景年笑道:“一入八月,羊肉便越来越肥美。烦请贵府薛娘子做羊肉菜肴吧。”
没过多久,薛盈便接到李维的指令,笑着问郑良:“刘御史今日又来了?我见他喜欢吃面食,不如我们做古楼子吧。”
郑良笑道:“刘御史只说要吃羊肉,至于做什么菜,薛娘子做主就好,只是要快些,阿郎和刘御史都有些饿了。”
郑良走后,大厨房的一众娘子就开始忙活了。
古楼子是前代美食,将一斤羊肉铺在巨大的胡饼中,加入胡椒、豆豉等调料,再以油酥混合,贴入炉内烘烤,待羊肉半熟就可以食用了。
薛盈前几日照古法做了一回古楼子,味道倒是不错,但羊肉半生不熟还带着血丝,她实在吃不惯,今天便想改良一下。
薛盈对王娘子道:“上一回我让你煮的奶渣做好了吗?”
王娘子问:“已经做好了。只是做古楼子需要用到奶渣吗?”
薛盈笑道:“我自有道理,你先把奶渣使劲搅拌一会儿,分离出奶油来。”
薛盈开始调制古楼子的馅料。为了让羊肉充分受热,她将半斤羊肉剁成细泥,又加入盐巴、胡椒粉、葱花、豆豉、芝麻油等调料。
那一厢陈娘子已经将面和好了。薛盈见王娘子通过用力搅拌,已经成功分离出洁白莹润的奶油,厨房内奶香四溢。
陈娘子笑问:“这是打算做滴酥鲍螺吗?只可惜我手笨,挤不出螺蛳样的纹溜。”
薛盈笑道:“留一半做滴酥鲍螺,剩下的一半我打算和进面里,这样烤出来的饼皮更酥香。”
陈娘子佩服地看了薛盈一眼,在面中加入几块奶油开始用力揉,直到把油脂充分揉到面里去才罢手。她随口问薛盈:“是要把肉馅都放到面饼里吗?”
薛盈摆手道:“我来吧。面饼太大,容易受热不均匀,还是小一点好。”
等到面醒好后,薛盈把面切成六个大小一致的剂子,再擀成牛舌型,在上面刷上一层薄薄的羊油,然后抹上羊肉馅卷成卷,饼胚便做好了。王娘子也给砖炉烧好了火,小心将饼胚放入烤制。
陈娘子笑道:“虽然入了秋,天气还是热。羊肉火力大,我再做几碗冰雪冷元子降降火吧。”
陈娘子将黄豆炒熟去壳磨成豆粉,加入蜂蜜拌匀,又加适量的水揉成圆圆的小团子,再倒入冰水,冰雪冷元子便做好了。橙黄的团子配上晶莹的浮冰,看上去格外赏心悦目。
古楼子也烤好出炉了,金黄的饼皮裹着丰富的馅料,一股浓烈的奶香和肉香扑面而来,王娘子暗暗咽下自己的口水。
因古楼子和冰雪冷元子都要现做现吃,薛盈迅速将它们放入食盒,嘱咐送餐的婢女道:“一定要快些送到,冷了就不好吃了。”
今日的晚饭刚一摆在食案上,刘景年当即喜形于色:“是古楼子,我好久没吃过了,上次还是在东鸡儿巷郭厨吃到合心意的古楼子。”
只是眼前这一份古楼子未免袖珍了些,刘景年迟疑着用手抓了一份品尝,刚一入口有浓浓的奶香在舌尖萦绕,经过充分的烘烤,古楼子的饼皮酥脆,馅料软嫩多汁,有羊肉特有的丰腴鲜美,还带着胡椒的刺激辛辣。刘景年一连吃了好几块,正打算去抢最后一块,却被李维不动声色夺了去。
刘景年有些诧异,他什么时候也这么贪嘴了,却见李维虽然还是那副斯文高冷的样子,但吃得却很快,不过片刻功夫,那块古楼子便下了肚。
刘景年有些意犹未尽,眼光转向身边的这碗冰雪冷元子。碎冰还未化掉,小巧的元子发出蜜一样的光泽,他正巧有些燥热,便舀了一勺品尝。一股冰凉的气息驱散了烦热,元子细腻清甜,带着阵阵豆香,他很快将这碗冷元子吃完了。转头看向李维,他竟比自己吃得还快。
刘景年满足地叹息一声:“子京,我真羡慕你,家中有薛娘子这样技艺高超的厨娘。你把她请过来来,我要问问这古楼子是怎么做的?”
一旁服侍的郑良看李维并无反对之意,便去大厨房请薛盈去了。
薛盈来到李维房中,规规矩矩给他行过礼,转眼看到刘景年,不知怎的原本忐忑的心情就缓解了,笑道:“刘御史也来了,晚饭准备的仓促了些,万勿见怪。”
刘景年忙笑道:“薛娘子说得那里话,上回你在瓠羹店招待我,我还没致谢呢。”
李维不由扫了刘景年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们两个何时这么熟稔了?
刘景年又问:“今天的古楼子,比我在东鸡儿巷郭厨吃过的还要好,薛娘子是在馅料中放了奶酥吗?”
薛盈笑道:“是在饼皮中混入了奶油,这样烤出来口感更酥脆。另外,饼胚我做得小了些,更容易烤制入味。”
“怪不得。”刘景年叹道:“古楼子原是前朝美食,到了薛娘子手中,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李维咳嗦一声对薛盈道:“我有些渴,你去取些熟水来。”
等到薛盈取了熟水过来,她先给刘景年递了一盏,转头看见李维阴沉的目光,心中一颤忙道:“阿郎,刘御史是客,婢子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吗?”
她忙又给李维先上一盏熟水,心道:八成是自己在这里,妨碍了阿郎与刘御史单独相处,还是赶紧知趣一些赶紧走吧。
薛盈低声道:“阿郎,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婢子就先退下了。”
谁知李维根本不理她,反而对刘景年道:“时候也不早了,令堂还在家中等待,平甫还是赶紧回去吧,省得我再落埋怨。”
刘景年本来正与薛盈聊得正兴头,听到李维这么说,大为扫兴,迟疑片刻,向李维拱拱手,起身离去了。
薛盈心中纳闷:居然把刘景年赶走了?这跟自己想象得不大一样呀。来不及多考虑,忙也悄悄地退出去。
“站住!”
薛盈身子一颤,回首望向李维,他的目光越发阴沉:“进府的这些日子,教引嬷嬷都叫了你那些规矩?”
提起这点,薛盈就无比郁闷。她母亲逝世得早,幼时父亲教她读书,也主要教些经史,至于《女诫》《女论语》等女学典籍,她是丝毫不知晓。教引娘子被她的无知震惊了,这些日子没少给她留功课。
薛盈叹了口气道:“这两天张娘子一直在教我读《女论语》。”
“哦。”李维负手而起,慢慢走向她,淡淡道:“《女论语》开篇便讲女子如何立身,你倒给我说说看。”
薛盈努力回忆:“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净,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姓名。”
“够了。”李维打断她:“薛娘子背书还可以,可做起来却根本不像那么回事。行动坐卧不合规矩也就罢了,还没有内外之分,动辄与外男随意搭讪调笑,难道这就是张娘子教你的规矩?”
原来他在这里等着自己呢,不过是和刘景年多聊了两句罢了。薛盈心中不服,提高了声音道:“回阿郎,婢子觉得这《女论语》并不适合婢子这样的人。”
李维冷笑一声:“近世妇人识字,先要读《女论语》,你倒说说怎么不适合?”
薛盈索性心一横道:“婢子本是孤女,婢子爹爹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把薛家瓠羹店开下去。为了完成父亲的嘱托,婢子无法像大家娘子一般守在深闺,抛头露面,招揽客人在所难免。在婢子眼中,无论男女,只要喜欢我做的菜,便都是我的顾客,怎么能严守内外之分置之不理?阿郎博学多才,应该知道礼有经,亦有权。对婢子而言,没有什么比继承爹爹的遗志更重要,至于外人那些闲言碎语,婢子根本不放在心上。”
薛盈见李维并不说话,继续道:“更何况,婢子以前虽然没有学过《女论语》,却也知道《女论语》的作者宋氏姐妹皆是前朝名扬一时的才女,贞元中被召入宫教公主嫔妃读书,常与朝臣唱合,宫中诸人皆称其为学士。如此看来,宋氏姐妹也没有严守内外之分。婢子以为,女子立身一靠德行,二靠技艺,宋氏姐妹终身未嫁,也是靠这两点立身的。”
李维沉默片刻,忽然问:“这么说来,薛娘子也打算效仿宋氏姐妹终身不嫁,靠厨艺过一辈子?”
薛盈随即道:“靠手艺养活自己,不用看他人的脸色,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又是一阵沉默,李维终是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李维居然不斥责自己荒谬,就这么轻易放过了?薛盈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看向他,因背着灯光,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薛盈暗自松了口气,忙忙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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