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是太夫人五旬寿辰,届时亲友全来,恐宴席排设不开。李维与李嘉商议,定于八月十九到八月二十一开三日宴席。外花厅李维负责接待官客,内花厅李嘉负责招呼堂客。十九日宴请皇亲国戚并一众上峰,二十日宴请李氏一族尊长,二十一日方宴请众亲戚并合家老小。
因李维是天子近臣且颇受宠信,礼部奉旨钦赐彩缎四端、黄金五十两,有那等善于趋附之人见李府如此风光,便想方设法拉关系送礼。谁知李维早就与门房说好了,除非是近亲,否则送来的礼物一概不收,倒也省了不少心。
到十九日,李府上下张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两府两制三司台谏长官及夫人皆来贺寿,太夫人亲自出二门迎客,直闹到傍晚方休。二十日宴请李氏一族尊长,太夫人亦不敢托大,足足陪到戌时方散。待到二十一日,太夫人一则实在乏了,二则来的全是平辈或晚辈,便在宴席上略坐了片刻,借口身体不适回去休息了。一众亲眷都是李维、李嘉兄妹二人出面招待。
李维的父亲李佑去世后,两个庶弟都已成年,便分出去带着生母林氏单过,此日前来贺寿,见到李府如此富贵排场,心中难免有些酸涩。
林氏指着案上的一碟滴酥鲍螺对李嘉道:“此物当真稀罕,入口而化,沃肺融心,自你爹爹去世后,我便很少吃到了。”
李嘉眉头微皱,当着一众亲戚晚辈,林氏这么说是有意给自己难堪,思量片刻笑道:“林支婆说得那里话,滴酥鲍螺在坊间也常见,若喜欢吃,让二哥三哥买来孝敬您也就是了。”
林氏摇头叹道:“三姐儿有所不知,你二哥靠着父荫,现如今只是一名太常寺的太祝,俸禄微薄,你三哥只是个白丁,那里有余钱买这些东西。他二人与大哥虽不是一母所出,但毕竟是同父,如今大哥出息了,也该照应一下弟弟们才是。”
李嘉心中冷笑,以大哥的脾气,若非考虑到与二哥、三哥是同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早就出手报复了,那里能让林氏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李嘉淡淡一笑道:“林支婆说的是正理,只要二哥、三哥用功读书,考上进士,大哥自然会在朝中照应,否则就算有心也无力呀。”
林氏的两个儿子自幼与李维一处读书,偏偏资质鲁钝,李维十六岁便高中榜眼,两个庶弟如今快二十五岁了,却连个举人的功名都没混上。这是林氏的心病,如今被李嘉说破,当即沉默下来。
李嘉懒得再跟她多说话,向众位亲眷笑道:“怎么果品还没有上齐,我去厨房催一催。”说完转身走了。
这几日府上宴席不断,薛盈等人在大厨房也忙得够呛。见到李嘉来了,忙迎上去道:“果品和冷盘马上就好。”
李嘉沉声道:“不急,花厅内太闷了,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薛盈见李嘉面色不大好,问道:“小娘子近日忙着招待宾客,想是太累了吧。”
李嘉摆手道:“我年纪轻,多操劳一些也没什么。只是看到林氏那样子便有气。当初爹爹在世的时候,她一贯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大哥经常被叫过去挨训,我这个女儿,对爹爹来说有与没有无甚区别,娘娘不知背地里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大哥出人头地了,她自己的儿子没出息,反倒来求大哥照应,真不知道那来的脸!”
涉及李家的私事,薛盈这个做下人的也不好插嘴,只得保持沉默,李嘉也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话有些多,换了个话题问:“这几日寿宴,我算是领教了薛娘子的本事,今日又打算做什么新鲜的吃食?”
薛盈笑道:“地窖还剩下一些冰,前些日子我做了酥山冻上了,今日天气不凉,便拿出来吃吧。”
“酥山!”李嘉很快兴奋起来:“自从去年夏天吃酥山闹肚子,我已经好久没吃过了。”
陈娘子在一旁解释道:“用河水冻的冰容易闹肚子,这回的冰是去年冬天用沸水冻成的,绝对干净,可保无事。”
李嘉放下心来,那一厢薛盈已经将酥山从地窖中取出,高一尺有余,薛盈又在上面插上菊花和紫苏叶做点缀,越发像坊间卖的假山了。
李嘉刚一靠近那酥山,便有一股寒气袭来,因加了蜂蜜和奶酥,山体呈诱人的琥珀色,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
薛盈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笑道:“小娘子可以尝一口,这酥山很大,稍微挖一勺也看不出来。”
李嘉犹豫片刻,还是没能抗拒美食的诱惑,在不损坏酥山造型的前提下,小心翼翼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是记忆中冰爽又甜蜜的味道,还带着一股浓浓的奶香。因薛盈将冰块打得很碎,口感十分绵密,很快便在舌尖化掉了。
糟糕,吃了一口居然还想吃,李嘉怕继续呆在这里控制不住自己,嘱咐薛盈赶紧将酥山送到宴席上,便匆匆离开了。
酥山甫一入席,便引起一阵惊叹声,在李维的催促下,来客纷纷拿起勺子品尝这难得的珍味,望着众人满足的笑脸,李维忽觉得一阵恍惚。
与一般孩童一样,李维幼时最爱吃酥山,只是后来再也不爱了。
他记得那是一年秋天,他与庶弟李晖在一起玩,因抢玳瑁盘起了争执,他气急之下将李晖推倒在地上,原本没什么大事,但林氏心疼亲子,在爹爹那里哭诉了一番,爹爹大怒,罚自己在上房外长跪。
他那时只有八岁,十多年光阴倏忽而过,他依然清晰记得那日的每一个细节。
已经在院中跪了两个时辰了,秋雨绵绵而下,一开始尚细如游丝,后来便连成了线,院中那梧桐的叶子已经尽被打湿,不能再给他丝毫的遮蔽。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膝头和袍摆都湿透了,再多得片刻,他浑身都被雨水打湿,秋风带着寒意吹来,他忍不住一阵瑟缩。膝下一开始尚有痛觉,此时却早已麻木。他咬牙跪直了身子,隔着密密的雨线向上房望去。华灯初上,隐约有笑语传来,想是爹爹陪林氏母子在用晚餐。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二个弟弟先后走出来,早有下人撑开了油伞,替他们遮住了疾雨。
李晖下了台阶,在他身旁略略停驻,轻笑道:“大哥怎的如此狼狈,爹爹叫你进去呢。”言罢转身离开了。
李维强自挣扎着起身,刚一立起便一阵头晕目眩,几欲栽倒在地上,他毕竟是个孩子,忽觉得委屈,眼眶一热,抬手抹了一把脸畔,雨那样大,他已经分不清那是雨水或泪水。
今晚是林氏服侍爹爹过夜,李佑见到长子浑身透湿,面色苍白,却还是一脸倔强,忍不住皱起眉头问:“罚你跪了几个时辰,如今知道错了吗?”
李维只是沉默,李佑越发气不打一出来,转头对林氏道:“你看看他这幅忤逆不孝的样子,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兄弟,非得好好教训不可。”
林氏给李佑递上一盏茶:“夫君言重了,大哥已是知道错了,只不过年轻,抹不下面皮承认而已。夫君怎好让他一直跪在院中淋雨,万一弄出病来,倒是妾身的过错了。”
李维最恨林氏在爹爹面前装好人,此时忍不住道:“我和爹爹说话,用不着你来多嘴。”
李佑越发恼火,陡然起身冷笑道:“林氏是你的庶母,你就跟她这样说话?你母亲是怎么教你的?”他一迭声喝令一旁的下人:“去取大仗来,我今日要好好教训这个逆子,目无君父,不孝不悌,我真后悔生下他。”
下人们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林氏忙上前抱住李佑的腰道:“夫君息怒,大哥毕竟是嫡子,年纪还小,纵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夫君好好教导就是了,万不可用此大刑啊,否则我母子死无葬身之地了。”
林氏好劝歹劝,李佑方才勉强止住了怒火,喝令长子滚出。林氏倒特地起身送他,来到外间正堂,晚餐尚摆在食案上没撤下,李维一眼看到正中堆得高高的酥山,似乎只是略动了动。
林氏以为李维想吃,淡淡笑道:“二哥三哥前些日子刚吃过酥山,所以今晚吃得不多,大哥若饿了,便坐下来用一些吧。”
李维浑身透湿,嘴唇都冻紫了,刚才在爹爹面前硬撑着一口气,才没有瑟瑟发抖,此时觉得那冰冷的酥山格外刺眼,冷笑一声推开林氏,逃也似的走开了。
直到二哥同他说话,李维的回忆才被打断。
“大哥,我在太常寺已经做了五年的太祝,俸禄微薄,养家也困难,你能否跟审官院提一提,减几年磨勘?”李晖看着李维的脸色问。
李维心中冷笑一声,淡淡道:“你我虽是至亲,但国家审官考课向有制度,实在不能徇私。”言罢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庭院中有容容流云,畅畅惠风,李维无声舒了口气,毕竟,他再也不是当初彷徨无助的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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